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然出口的話卻與這本能遠遠背道而馳:「放開我。」
「我不放。」他終於開口,沙啞的聲音像穿越了一整個荒漠而未沾一滴水:「我若放開,你就不聲不響地改嫁他人了。你告訴我,什麼是狗屁的皎月溝渠!」他素來斯文,難得說了一句髒話。
那是楊枝在信中寫的一段話,拿皎月溝渠自比他二人。她默了默,淡淡道:「大人是皎月,我不過是污渠泥淖……你我終究不是一類人,到不了一處。李擎越當年害我父王,害我九死一生,害我與母親骨肉分離十數年,我如今想借沆瀣門之手討回來,有什麼不對?我沒有大人的高潔之志,我偏私狹隘,眼裡心裡只有自己,強行與大人在一起,只會令彼此痛苦。」
「你以往不是這麼說的。」
「人有千面,大人只見了我一面,便篤定了解我了嗎?」
柳軼塵沉默,良久,忽而道:「好,隨你怎麼說,皎月也好,溝渠也罷……誰說皎月溝渠到不了一處,我這個不成器的皎月,只會夜夜照著溝渠!你要報仇,你有怨氣,我皆可以幫你,你不用嫁給他!」
「大人也太高看自己了。」楊枝輕哂,感覺自己整個肺腑都攪在一起,然而還是穩住心神,定定道:「你不過一個小小大理寺卿,雖說聰敏些,可你能奈何得了誰?在真正的權柄面前,你什麼都不是。」她自覺已一劍貫穿他的心肺、他的自尊,心中亦似有尖刃穿刺而過,頓了一頓,方尋回力氣,冷冷擲下三個字:「放開我。」
回應她的卻是堅決的三個字:「不可能。」
怪道外人稱他為柳石頭,果然是又臭又硬的石頭一塊!
「你若不放,我便叫人了。」楊枝忍耐了一瞬,害怕自己會就此繳械,道。
「叫吧,這整座院子都是我的人。」低啞的聲音從她肩窩處傳來,竟還莫名帶著些許意味不明的笑意,熱流伴著他粗重的氣息襲遍全身。他的手臂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有力量,箍地她肩骨生疼,卻讓她前所未有的貪戀。
他從來溫潤儒雅,便是中毒時,亦不曾這般強勢過。
男子天性的力量讓她掙脫不開,不知過了多久,楊枝終於閉目:「你鬆開手,我們好好談談。」
柳軼塵又不知饜足地擁了她片刻,這才將她鬆開:「好,你想說什麼?」
楊枝轉過身,已然入夜,屋內卻沒有掌燈,半圓的月亮掛在梢頭,從窗格子中透入刀光劍影般粉碎的冷光,令彼此的面目從黑暗中依稀現了出來。柳軼塵瘦了不少,眼下一片深青,雙目自深陷的眼窩中顯出來,依然熠熠,或者說,更為熠熠,令那三心二意的月色遠遠相形見絀。
眉骨俊挺,鼻樑筆直,那下面是一片淺青的胡茬,薄唇死死抿著,抿出少年人般無法撼動的倔強。
從來一絲不整的發冠此時也有些凌亂,幾綹髮絲從額前垂下,盪在耳際,形容添了幾分狼狽。
只是這狼狽之中,那刻在腦海中的面容卻並未多變,些許滄桑之下,是一如往日的明朗輪廓,令那點滄桑,也不過成了青山上的霧,寶劍上覆著的塵埃。楊枝很想伸出去,撥開那霧,拂落那塵埃。
「阿枝……」柳軼塵看著她,半晌,終於開口:「你已答應了我的,你不能嫁他。」
楊枝直直盯著他,不想讓自己怯懦:「你還未回答我的問題,你為何回來?你也答應了我的,還不是反悔了?」她以他當初自己立下的承諾將他一軍。
「我、我若知道你當初是想讓我……」柳軼塵說到一半,終於覺得沒有意義,手又忍不住握上她雙臂:「好,就算我反悔了。那契書我再寫十份百份給你,只這一樁事,不行。」
楊枝冷笑:「我只要求你一件事,你都做不到。我還怎麼信你?柳敬常,你的瞞騙、你的算計,讓我每每細思都毛骨悚然,我沒你聰明,沒你的運籌帷幄,我只想簡單些,不願處處提著一顆心。」想了想,又補了一句:「薛大哥從不會這麼對我。」
柳軼塵本還平靜的臉因這最後一句話微微一蹙,然只一瞬,便恢復如常,他定定望著她,吐出兩個字:「我改。」
楊枝猝然抬眸,撞入他明亮的眼底,霎時被星辰籠罩,且戰且退般倉皇潰逃,帶著一絲近乎對他這兩個字不可理喻的煩躁:「你不明白嗎,我不喜歡你,我心中真正在意的人是薛大哥。」
她的每一個字都似淬了毒的利箭,然而他卻一點反應也沒有,平直的唇輕輕一動:「我不信。」
他的應對已近乎無賴,她從未見過這般銅牆鐵壁的他。泄氣垂目,下一瞬,忽然拔出發中的釵,拿出與他旗鼓相當的潑皮無賴,道:「你若再不走,我就死在這裡。」
柳軼塵怔怔望著她,良久,卻忽而一笑,兩圈溫柔的波紋自唇畔盪開:「好啊,你死,我陪你。」楊枝一愕,他卻於她這愕然的當口伸臂一攬,將她帶入懷中,因為手臂太長,他的動作行雲流水,她還未來得及反應過來便被一個溫暖的懷抱包裹,手中的釵也不知何時被他抽了去,隨手擲在腳邊:「阿枝,別鬧,我好想你。」
他的手輕輕抬起,修長指尖觸到她臉頰,下一息,就在他整隻手要撫上去之時,她卻忽然一個偏頭,一口狠狠咬在他的指尖。
柳軼塵猝不及防吃痛,眉心擰了一瞬,攬住她的手卻仍未鬆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