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67頁
楊枝讓桑淮子隨身帶了一副雙陸,兩人正對弈得起勁,忽聞門外咄咄兩聲乍起,一名侍衛欲出聲呼喊,話還未出嗓子,就被劈啪兩下,截斷了聲線。
下一息,鐵鎖叮噹之聲傳來,楊枝抓起桑淮子:「走。」
幾乎是出聲的同時,鎖芯啪地一聲彈開[1],一襲高大黑影竄入廳中:「大人,走!」
來人一身黑色勁裝,是刑部的服飾。「周堯,你沒事吧?」
「大人放心,屬下沒事,是柳大人讓我來救大人的。」周堯道。
「柳大人?」桑淮子饒是不知事態全貌,卻也聽楊枝說了個大略經過:「可你不是被困在這府中嗎?我們今日就是為救你來的啊?你怎麼會還能聽那什麼柳大人差遣?」
楊枝與周堯相視一笑。
「小姐,此刻不宜多話,待離了鐵府,小的再與你細說。」
「離鐵府?你們想到哪裡去?」然周堯話未落,院中忽響起一個寒聲,聲音中帶著幾分冷嘲。楊枝極目,見廊廡處亮起兩盞燈籠,於漆黑院落之中,似荒村鬼火一般慢慢向這邊走來。
到得近處,鬼火照出那藏在之後的一張極為美艷的臉,一身深紫襦裙,裙擺處銀絲浮動,繡的是蓮花,分明是極素極雅極沉極靜的顏色,卻被她穿出了妖冶繁華的味道。
再看那臉,眼尾微微吊起,長眉斜掃入鬢,不語時已有三分飛揚姿態,明媚奪目,分明已非少女年紀,卻有一種不可言說的颯颯風流。
楊枝看見來人,目色一凝,旋即卻笑著一拱手:「鐵夫人。」
這已是與沆瀣門三日之約的第二日。柳軼塵還在官驛,而她此刻亦被困在鐵府之中。
要想破局,首先得從這個鐵府出去。
次日一早,一輛車帷素淨的馬車停在了鐵府門前。馬車停穩之後,自車上下來一個人,眉目俊雅,似墨色山水徐徐展開,一身儒意,仿佛還帶了些許藥香。
來人穿府而過,腳下不停,直直向偏廳奔去。
楊枝前夜到底沒有走成,那扇門重新落鎖,這一回,連周堯都被關在了裡頭。來人穿院到得門前,沉沉一聲吩咐:「開門。」
左右不敢違抗,十分利落地開了門。
偏廳左側有個臥房,三人中只有桑淮子當真上/床睡了。楊枝守在花廳,本想著事情,後來不知何時竟支頤睡了過去。一聲鎖開,她從淺憩中驚醒,抬眸望見來人,輕輕一笑,帶著不知是對他還是對自己的譏誚。
薛穹踩著晨光而來,一身素雅,不染纖塵。
「阿敏。」
「薛大人。」
楊枝起身,迎著開門的那一束日光,望向他。明澈雙眸被日暉一息照亮,那裡頭卻藏了他看不懂的東西。
聽到這一聲「薛大人」,薛穹微微一怔,旋即卻道:「我來帶你走。」
「走去哪?」楊枝揚起臉,露出當真不知一般的天真。
薛穹假作不覺,垂下眼:「柳敬常的馬車已經出城,我帶你去見你母親。」
「好。」楊枝走過來,走到他身前站定,抬眼與他相對。他眸底本來澄澈,卻不知何時掀起了一場雨霧,雨絲漣漣,煙雲瀰漫,讓人看不穿那後面的心緒。
望著他,她忽然一笑:「薛哥哥。」下一瞬,卻霍然抬起手,然幾乎是她手抬的一刻,他手臂已迅疾一伸,將她手腕牢牢控住。
看出她眼底的驚訝,他輕嘆口氣:「上回御史衙門的事,我不想再發生了。」他雖是個書生,但幼時亦習過騎射,身手雖算不上敏捷,但到底是成年男子,力氣上也遠勝她一籌。
「薛哥哥……」楊枝知道上次之後,他已有了防備,今日來見她,亦是有備而來。短暫的愣怔之後,終於泄氣:「我有些話想跟你說。」見他踟躕,又補了一句:「左右虞城不遠,我們來得及……你若不放心,就捆住我手腳。」
薛穹看她一眼,鬆開手:「你……說吧。」
「你把門關上。」
薛穹面色未變,目光落在她的手上。須臾,向身後擺擺手,立有侍衛將門帶上。
楊枝望著他——歲月掀起巨浪,淹沒桑田;河海乾涸,古老的礁石浮出水面。不知多少個彈指的寂靜過後,她輕輕開口:「薛聞蒼,你我為何會變成這樣?」
饒是已有所料,薛穹身子仍微微一僵,眸光呆住了一般鎖在她的手上:「阿敏,我亦是為你好,再過一會,你就能見到母親了,不好嗎?你本不是朝中人,何必為了柳敬常攪這灘渾水?還是你……當真這般在意他?」
楊枝仍揚著臉,目光落在他清雅如畫的眉眼間:「沆瀣門的人可告訴過你,延樂宮變那一夜,我是如何活下來的麼?」
小艾曾告訴過他那一夜的兇險,可她究竟是如何逃出那九死一生之境地的,他也不知道。
然不用想也知那是萬難之中的絕處逢生。至於那之後,一個八歲孩童如何在混沌惡世中存活,更是無法想像。
「當年我亦不是朝中人,甚至不過是個八歲的孩子,但那渾水放過我了嗎?江淮流民、江州仕子、嵐山州軍,你口中的渾水放過他們了嗎?不做安安餓殍,效尤奮臂螳螂[2]——我們並非想螳臂當車,蚍蜉撼樹,只是我們不這麼做,被那車碾壓、被那樹絞殺的,就可能是我們自己。」楊枝見他沉默,一字字道,容色卻相當平靜,聲音也十分和緩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