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楊志誠給了他一個大白眼,轉頭又邀請周聲:「晚上留下來一起看嗎?儲欽白的戲。」
「如果可以的話,當然。」周聲欣然答應。
周聲還沒有真正見過拍攝現場。
楊志誠的組算是耗資巨大。
最先進高端的拍攝設備,完善的劇組部門,落到每一個環節和布局上,就能看出專業性。
拍攝準備工作進行得有條不紊。
一直到天色黑下來。
常征在太平街的那家賭坊,輸掉了身上最後一袋銀元,轉頭就進了最有名的歌舞廳,找他老相好,一個花名杜鵑的年輕女人。
杜鵑已經厭惡透了這個空有一張臉的賭鬼。
得知他沒錢,當場找舞廳的打手把人趕了出去。
這一年這座城市並不安穩。
外國軍|隊駐紮,幾方勢力談判不下,夜晚實施宵禁,人人惶恐。
常征帶著一臉傷。
罵罵咧咧蹲在石階上抽菸。
驟然暴富被人裹挾的陰影還沒有散去,如今再次回到螻蟻一般的生存環境,妻子卻已經離開,父死子亡,孑然一身。
街口有個半大的小乞丐。
蹲在牆角和常征對視。
一個在熱鬧繁華的舞廳門口,路過他的人無不光鮮亮麗,卻沒人給這個落魄的男人一個眼神。另一個人縮在無人的陰影角落,背後是幽深的暗巷,雜亂交錯。
他們相隔不到五十米,世界天差地別,可卻好似沒什麼兩樣。
看了會兒,常征像是憤怒,站起來想要給那個小乞丐一點教訓。
但是有人比他快了一步。
一群穿著制服的人,拿著警棍衝上去就是一陣拳打腳踢。
慘叫和痛吟很快就低落了下去。
常征和那雙穿過數雙腳底的眼睛對上,幾秒鐘,猛地衝過去,把人提起往旁邊砸。
他像一頭憤怒的獅子,卻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反抗什麼。
那群人放棄乞丐轉頭開始打他。
等他從昏迷中醒過來的時候,天上開始飄雪了。
他身上最後一套體面的衣裳已經被人扒走,搖搖晃晃站起來,看見了躺在巷子陰影處的另一道影子。
他扒著牆走過去。
靠牆嘶了聲,開口:「起來了,裝什麼死。」
見人沒動靜,他又低頭給自己點了一根煙。
咬著煙屁股說:「被人打一頓怎麼了,老子從小打大被人打到次數多了去了。男人嘛,誰還不……」
他銜著煙尾的動作陡然頓住。
想起來這不是個男人,他只是個男孩兒,比他死去的兒子大不了兩歲。
他拿下煙的手不知道是因為冷還是因為別的什麼,微微顫抖。
然後摸遍自己全身所有口袋。
一無所有。
他靠著牆沉默了很久,遠處的舞廳門口,一個肥胖的男人正在給黃包車夫小費。
兜里的硬幣嘩啦啦響,摸出的時候不小心帶出兩枚。
常征終於動了。
他走出去,在排水溝旁邊彎腰撿起其中一枚。
再走回來,蹲在小乞丐面前,頓了兩秒鐘的時間,把硬幣放到了已經僵硬黑紫的小手上。
常征並沒有再從巷子當中走出來,他走向了巷子另一頭。
身後的雪飄了一地。
久久未停。
楊志誠喊了卡,開口和旁邊的周聲說:「這場戲算是重頭戲了,是常征這個人物變化的分水嶺,表現力不錯吧?」
楊志誠說著話,卻不掩眼裡的欣賞,顯然對剛剛那段戲很滿意。
那段戲連周聲都能感覺得出來,儲欽白對人物那種情緒的掌控。
是完全往裡收的,對細節和人物表達的要求極高。
不遠處周圍的工作人員又開始來回忙碌了。
儲欽白靠坐在舞廳門口的一輛車頭上。
拍的冬天的戲,但這是夏天,只有熱的份。
他的大衣大概是找不到地方放,就隨意披在肩上,旁邊沒讓工作人員靠近,一個人待著。
楊志誠注意到周聲的視線。
就說:「他是這樣,拍完了就愛一個人待會兒。」
周聲還是過去了。
他剛走近,儲欽白就注意到了他。
周聲說:「楊導誇你了。」
「不稀奇。」儲欽白語氣平靜。
周聲順著他的視線,看著已經被工作人員拉起來包圍的小演員,問他:「覺得壓抑?」
「談不上。」儲欽白說著看了一眼腳下,踢掉皮鞋上沾上的假雪泡沫,然後再抬頭說:「真正壓抑的是這個題材背後映射的東西,常征在性格上並不是個壓抑的人。」
這一點上,周聲深刻理解。
朱門酒肉臭,路有凍死骨。
階級傾軋,時局紛亂之下,從不缺孤魂冤鬼。
周聲發現他指尖還夾著煙。
是一根新的,也沒點燃。
周聲上前從他手中抽走,放到嘴邊,再拿起車頭上的火機。
咔嚓一聲,偏頭點燃。
這個動作周聲並不生疏,少有人知道周先生也是會抽菸的,和三教九流打交道時,他甚至可以把他這個動作做得很好看。
煙霧在黑夜裡四散,籠罩了他的神情。
周聲甩滅了火機。
吐氣時,開口說:「再難的時局,都過去了。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