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他無所求,就算有所求,也求不到神頭上。跟往常一樣背著一隻手,挺專注地瞧著壇場裡的道士做法,瞧這民間謠俗,目光里是審度與思量。
這太打眼了,天后宮外頭多少想進進不來的信士,要是看見他這優哉游哉的樣兒,非得啐他唾沫不成。
唐荼荼只好拉起他袖口,一路揀著人少的地方走,就這麼繞去了後殿。
世上處處捧高踩低,娘娘廟裡也不例外,後殿供的是十幾尊護法天將,有名有姓的護法元帥馬、趙、溫、關四位,都在前院得享配殿,後殿這十幾位是天后娘娘的侍從,法相雕刻得再細緻,香火也是淒淒涼涼的,見不著人影。
三眼圓睜的、怒發叉腰的,唐荼荼一個也認不出,沒進去擾人家清靜,掏出塊帕子,沿著院裡的施食台一個挨一個地抹抹灰。
她像找著了自己的樹洞,憋了一夜的氣終於有了個說處。
“……那老頭兒是個王八蛋,我爹當著縣丞的面沒說什麼,私底下有辦法治他,一個九品官還敢養外室?連他的官帽都能擄了。”
“叢家姑娘也是糊塗,她們要是早早狠下心來咬牙供孩子上學,先供哥哥再供妹妹,大的帶小的,一個幫一個,總能把這一關熬過去。現在弄得七八歲的孩子還沒識字,百家姓背不下三句半,啟蒙得這樣晚,幾乎絕了孩子讀書成材的可能。”
晏少昰點頭道:“確是個麻煩。貧家孩子啟蒙得晚,田間地頭又有無數瑣事分心,學生厭學,夫子倦教,鄉學總是辦不了三年便關了門。”
唐荼荼:“可不麼。我聽我爹說鄉鎮都有勸學章,每個村的適齡兒童至少得有五分之一的比例進學堂,村長里長需得勸小孩子們上學,每個村三年考績一回,幹得好繼續當村長,幹得不好就換人當——這破村,娃娃滿地光腳跑,哪是上過學的樣?”
“昨晚上叢家二姐說,她孩子認的那倆字還是跟外鄉人學來的,可見這群狗官屁事不干。”
她說粗話也有趣,連著無處發的憤怒、不知道該怎麼辦的茫然,一股腦地倒出來。昨兒一晚翻來覆去好不容易壓下去的火,越說燒得越旺。
天兒不熱,唐荼荼自己把自己氣出一身汗。
叢家大姐說,叢家二姐說……
街邊擺小食攤的大娘說,打井的說……
她講不盡市井間的閒言碎語,晏少昰一路聽著,分神引著唐荼荼上台階、跨門檻,偶爾也分幾個眼神給殿裡的神像。聽到“狗官屁事不干”時,到底是笑了出來,道:“不可偏聽偏信。”
唐荼荼被他截住了話,皺眉問:“怎麼說?”
“民是一張嘴,官是一張嘴,窮氓小戶嘴裡說出來的話,如何能盡信?”
晏少昰漫不經心地落了這麼一句。
他說這話時還背著手,不進香,不叩拜,連合掌作揖也沒有,只抬眼看看木台上的神像雕的是個什麼相。
分明是他仰著頭看神,竟也像神台上的天將都是他的站崗兵,只等他一個眼色,就能跳下來給他行禮。那一身氣度矜貴的,好像滿天后宮都是俗物,天神和凡人掉了個個兒。
好大的皇家氣派!
唐荼荼昨晚聽的是民生哀苦,早上看的是龍魚上貢,被這畸形的海濱經濟一激,再看二殿下這走著神、句句敷衍的樣。
驀地,她一個字也忍不了了。
“我不懂殿下為什麼這樣說。”
“我昨晚親眼看見一群女人穿著片兒衣在門前晃,親眼看見幾百艘小破船漂在海邊不敢上岸;今天早上,魚官嫌那些疍民擋了碼頭,派差役掄著大棒攆人;連疍民在村口排著隊打水,都要被攆到後邊去,說他們穿得髒兮兮的,臭了井——樣樣都是我親眼所見,怎麼就成了偏聽偏信?”
“這裡的孩子不是厭學,是沒處上學;夫子倦教?方圓幾十里地有一個秀才沒有?遍地臭魚爛蝦的地方,城裡哪個金貴的讀書人願意跑過來教書?”
唐荼荼語速越疾:“什麼叫‘窮氓小戶不可盡信’?窮氓又是什麼東西?殿下眼裡,人窮到根上就變成了流氓?窮人說的話就不可信?”
“誰逼疍民窮的?沒錢不讓置地,沒地不讓蓋房,沒房不給戶口,沒戶口不讓進城,不讓擺攤,連買袋米打個水都不准,把活生生的人逼成海島求生?”
她極少這樣尖刻,連珠炮似的,晏少昰被突突得怔了神,張嘴沒說出話來。
“殿下,不是所有人都跟你一樣,一頓飯四冷四熱四糕四果。滿天下的窮氓從口糧里省出那點錢供著你們一家,你吃著鮑魚海參佛跳牆,穿著一日一扔的好衣裳,微笑著罵他們是‘流氓’?”
唐荼荼滿身的汗全被冰水撲了個透骨涼,看著他,好像頭一回認識似的,眼淚都差點迸出來。
“你真是……骨子裡的皇家人。”
這句一出,晏少昰臉色剎那間變了,頷骨上浮出一個清晰的咬牙動作。
骨子裡的,皇家人……
後殿供著這些個破神,一個生客也不進來,回聲在幾間精舍里來來回回地盪,院前院後的影衛全聽著了,驚得轉過了脖子。
又僵硬地轉回去,誰也沒敢看殿下臉色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