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這味道好似讓她得了巨大的滿足,女人心神一松,把掰開的那半包子塞到閻羅嘴裡,淺淺露出一個笑,又捂住嘴開始咳。喉間的血沫咳得止不住,布帘子上濺了碎碎密密的粉點。
“睡罷,阿茂再睡一會兒。”閻羅碰了碰她的臉,合上了布簾,整個人被悲痛錘得臉色青灰,撐著膝蓋走回原處,吃力地坐下,端起了阿茂那碗粥。
社哥和旁邊一伙人圍坐成圈,都沉默地看著,這麼些年,他們就沒見過頭兒低過頭。有那麼一瞬間,社哥甚至覺得衙役打斷的不光是他的腿,連他的脊樑也一起打折了。
他小心翼翼問:“嫂子她……好些了麼?”
“你嫂子熬不過去了。”閻羅大口大口嚼著包子,仿佛啃著誰的肉:“掉海里嗆了水、又連咳三日不止的,便沒救了,撐不過這兩天了。”
社哥舔舔乾澀的唇角,指指山上,眼睛裡蹦出點光:“山上有大夫,都穿著白大褂。漁丫她們說那裡頭有神醫,只要跪一跪,抱住神醫的腿像回事地哭兩聲,神醫就會給他們看病,不要一個銅板。”
“不准跪他們!”閻羅冷不丁喝了聲,狼一樣的目光死死鎖住他的眼:“那都是官府的人!當官的害我們成什麼樣你忘了嗎!給官磕頭討飯,一輩子都是當雜碎的命!你嫂子能熬過去是她的造化,熬不過去,我一天三頓給她墳頭擺飯!”
“我、我……閻哥別發火,我就是隨口一說。”社哥嚇得不敢說話了。
叢有志在他腦袋上呼嚕了一把,把少年推到一邊去了。
他們一群人,各個賤名,但又與成天跪這跪那、遍地討飯的疍民不一樣,他們是站著的,打小父祖輩就教‘跪天跪地跪鬼神,不跪畜牲王八孫兒’,這些年腦袋別在褲腰上,錢沒攢著,一身骨頭卻比什麼都硬。
“且養好傷,看看那些狗官打算幹什麼——不怕死的都備好傢夥事兒,咱們逮住空子殺出去。”
叢有志挑起三角眼一掃,周圍的青年有幾個被他嚇得縮了脖子,囁嚅著才要開口,便被叢有志堵死了話。
“怕死的站出來,老子一刀攮了你。”
他腰上拴著截爛麻繩,懷裡藏著鐵片刀,脖子上掛著一條糊滿油泥的骨頭串,可身邊的人都知道叢有志拿這三樣不起眼的物件殺過多少人。那串三角骨頭,每一顆都是鑽深海里拔下來的鮫鯊魚牙,比剪子可鋒利得多,捆根棍上能當匕首用。
一群青年不敢說話了,漸漸地,眼裡都湧起殺意來。
第320章
成就一個名醫,需要三十年,要治過成千上萬的病人。
培養一個醫術精湛的坐堂大夫,需要十年,有幾百病例的積攢才行。
但速成一個初級助理救護師,教會他完成插管通氣、包紮止血、骨折固定、心肺復甦這些技能,僅僅需要二十個小時。
“大家記住了,手邊藥材不夠的時候,綠豆、金銀花與甘草是萬用的解毒藥。綠豆熬湯灌服,減毒最快;金銀花清熱消腫;甘草不光解毒,還抗利尿,防著多溺傷腎。”
杜仲說話永遠輕悠悠的,聲音落不實。
天津城裡沒有散在街巷裡的御醫——御醫都被大官供起來了,進門出門都跟皇上駕臨似的。但天津城裡的名醫卻不少,別的大夫教徒弟,不打不罵就是大善人了,師父講話時是絕對不允許頂嘴的,徒弟得把師父的每個字捧得高高的才行。
到了杜仲這兒,“小杜大夫你過來看看”、“小杜大夫這邊瞧瞧”,一天一夜沒停過。
只是杜仲體力吃不消了,這孩子天天吃著素,本來就沒長出壯實身板,一宿沒睡,走兩步便暈暈沉沉的,一個趔趄差點栽地上。
“哎唷!”廖海嚇一跳,喊了聲“師父得罪了”,矮身一蹲,背起他就往休息的地方跑。
這人力車實在簡陋得不像話,杜仲被顛得七葷八素,抬頭衝著天,呼出了一口疲憊的氣。
他身邊跟著的都是縣學生,這些青年人聒噪又熱絡,圍著他,這個驚叫“師父怎麼了”,那個嚷嚷“師父怎麼頭暈了”,“師父沒事吧”,“快去給師父盛碗熱湯”。
一隻又一隻的手伸過來,給他把脈、按太陽穴,也幫他捏手臂鬆弛肩膀,熱乎乎的手爐塞到他懷裡。
杜仲輕輕閉上眼,藏住眼角一點濕意,把懷裡的手爐往心口揣了揣。
好暖……
娘娘像前立著兩座日月石塑,漢白玉的台基有一人高,明晃晃的。
疍民裡邊有見識廣的,說這漢白玉跟皇上腳下的台階是同一種石料。小孩們全瘋了,一個一個排著隊爬上台基,全身繃得直挺挺的裝皇帝樣,底下一排孩子呼啦啦下跪,喊著“皇上萬歲”。
衙役們從旁邊過來,聽著“萬歲”捏了一把冷汗,趕緊把這群不懂事的娃娃攆下來。
司值官拿著第一封案情公示書貼到玉台上,這張新鮮的紙招來了稀稀拉拉幾十個疍民。
不識字的文盲們大眼瞪小眼,司值官清清嗓子,揚聲念:“大伙兒都過來看,上頭貼的這是案情公示書!嚴欽差與‘小賀先生’發了話,凡是受了此案牽涉的人都有知情權!”
“大伙兒知道什麼是知情權嗎?就是說,在一個案子破案過程中,大伙兒有權知道自己被安了個什麼罪名!有權查閱案件的相關證據!有權給自己辯護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