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孫通判等的就是他這句,品了品個中利害,果決道:“查竊銀是要緊事,只是本官得盯著這頭的刁民,心餘而力絀啊——這三十萬兩權請公孫少爺你去找,天黑之前,務必要把竊銀找回來。”
明明是去查證疍船的來蹤去跡,一下子變成了要他們找竊銀,還“務必找著”。公孫吭了聲勉強應住,一轉頭,臉色難看得要命。
“府兵聽令!立刻僱人沿著海岸一寸一寸地搜,連近岸的海域也不能漏過,找擅水的漁民來一寸一寸搜海!三十萬兩,就算扔進海、沉魚肚子裡邊也得見個影兒!”
管事急得幾乎要拍斷大腿:“這麼大地界,少爺雇多少人才能夠啊?”
“有三百雇三百,有一千雇一千。”
“少爺,這不合規矩,在咱天津您怎麼鬧都行,老爺都能給您兜著,可明早臬台大人就上島了,您在這兒裹什麼亂……唐姑娘!都是你攛掇我家少爺,這時不時晌不晌的說僱人就僱人,哪有這樣的規矩……”
公孫景逸橫眉一豎:“合個屁的規矩,老子就是規矩!搜!”
他是公孫氏的嫡重孫,半個津門、八萬水軍都幾乎要隨著姓了“公孫”,放到京城,那是連皇太孫都得客客氣氣以禮相待的將門子,橫起來了自有一股寸勁,誰站跟前都得被豁個口。
沒人敢觸這霉頭,隨行的管事與文吏都踮著腳,戰戰兢兢地去雇水手了。
島上多的是漁民,巴掌大的島,三十萬兩供神銀丟失的消息如狂風卷過,聞訊,急著下海撈寶的漁民數以千計,全被官兵攔下了。
“不准亂!奉公孫校尉令,只許船局的人下水,先從鵲嘴尖子與南龍鬚開始搜!”
公孫家的管事惴惴不安,唯恐這趟再淹死一個半個的,既怕潛下水去一無所得,又怕搜著了贓銀,引出來更大的禍事,畢竟這整件事兒處處透著古怪……
他扭頭去看少爺,少爺臉上卻是前所未有的堅定。
公孫與楊巡檢各帶一隊,挑了百來個水性上佳的船局救生員,足夠把這兩個點摸排一遍。
渤海不算深,小島周圍有陸地架沉積,水更淺,最深處約莫十八、二十米,離人類無裝備潛水的極限尚差得遠。
海邊多的是漁民善潛水,倒不是為了捕撈稀罕海鮮,而是為了搜刮沉船,撈著的寶貝全是無主的,倒手一換就是錢;撈著屍,送至救生船局也能得錢——當地衙門和富商聯合組織起來的船局,常年備有重金,大力鼓勵漁民救人、撈屍,擅潛水的漁民多會在船局裡掛個名。
他們沒有潛水衣,沒有面罩,卻有腳蹼和配重,幾個年輕的水手身姿輕靈得像魚,借著錨繩下潛,速度飛快。
正午陽光大好,很快有水手浮上水面傳話,說水底能視得清物。
“好,一個個過來記名,準備下水!”
這些水手,幾乎從皮膚狀態就能看出他們潛水的年頭,老水手眼角、指縫間都是紅通通的,上身赤裸著,一眼就能看到身上皸裂發潰的小傷口,整日在海水裡邊泡著,鹽分浸著,這些傷是養不好的。
他們下水前,人人都要喝半碗紅糖水,沸水滾燙燙地沖開,小口小口地喝下去。唐荼荼不知道這是做什麼用,站近去看。
她身前,一個中年水手正坐在舷凳上穿蹼鞋,背佝僂得厲害,喝糖水時大約是嗆著了,咳得臉色漲紅,喘起來時肺里像揣著個風箱。
身後管事一疊聲地催著“下水下水”,中年人抹了把嘴,抬腳就要跳,被唐荼荼抓著手臂扯了回來。
她目光警醒:“先生有肺病?”
對上中年漢子愕呆的目光,唐荼荼立刻醒悟過來,鬆開他,朝著管事叫道:“都停一下!傳話下去,給所有水手檢查體質,咳嗽氣喘的不准下水,耳聾耳鳴的不准下水,直不起背的、關節腫大的、身上有青斑紫斑的通通不准下。”
管事的急了:“唐姑娘你又胡鬧什麼?你這一篩,篩下去的全是老水手,只剩了一群蒜苗青!”
“你只管去做,廢什麼話?”公孫提著管事後脖領丟回了後頭,給唐荼荼換了個清靜。
他手下的府兵令行禁止,聽一個令做一件事,從不多嘴質疑。唐荼荼緊緊盯著這些兵檢查水手的吐息、關節與皮膚。
這一樁樁事兒趕事兒的,公孫都叫她鬧得沒脾氣了,皺著眉頭看半天也沒看出名堂。
“說說罷,這又是什麼道理?”
唐荼荼低聲道:“這叫減壓病……水底的壓力與陸地上是不一樣的,你設想你被四面鐵牆擠壓,或設想一個笨重的胖子壓在你身上,這便是水壓。”
“人在海底時,心、肺、血管、關節都會被擠壓,這是一重傷害;要趕在氣絕前急急浮回水面,上浮中,水壓飛快變化,又是一重傷害。這病分輕重緩急,急病要命,慢病耗人,越是老水手病越重,此時再潛水純粹是賭命了,哪趟游不上來就是個死。”
說完,她又喝一聲:“讓底下的小船與小船相間五丈,水手不准獨行,四人一隊,互相接應!”
被篩出來的幾十個水手哪個心裡不打鼓?有這麼一遭,卻比頭前謹慎得多了,適應了水溫後才小心往下潛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