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人間正是新年。
唐荼荼再忍不住了,迎著風,眼裡的乾澀全化成熱淚,望著那一隊人馬越來越遠,遠成了蚊蠅小點,忍不住吸了吸鼻子。
她在風口站了好一盼。芙蘭湊上來,好笑:“姑娘哭什麼啊?”
一瞧見她眼睛,芙蘭愣住了:“姑娘眼睛怎麼紅得這麼厲害?右眼都冒血絲了,快讓我瞧瞧。”
唐荼荼又抹了一把眼睛:“我也不知道……其實也沒有很捨不得,但就是覺得眼睛澀,閉眼難受,睜眼也難受。”
芙蘭是忠僕,機智的忠僕都知道給自家主子敲邊鼓,輕悄悄咬著字問:“姑娘,是不是喜歡咱們爺呀?”
她這話,並上唐荼荼那“把二哥拐回屋”的狂想,刺激得唐荼荼打了個激靈,頗驚悚地看著芙蘭,眼淚立馬倒憋回去了。
芙蘭:“……”
涼涼。
路漫漫其修遠兮,遠遠遠的得論年計。
時辰不早了,街上行人越來越少,芙蘭和叄鷹跟在她後邊,一路絮叨著:“姑娘快別擦眼睛了,眼睛怎麼紅成這樣了?還只紅右邊一隻,別是看打鐵花那時候被眥了眼吧?回去找咱家小大夫瞧瞧才好。”
黎明的第一道曙光照進元軍大營之前,活了八十多歲的巫覡咽下了最後一口氣。
軍醫分明摸著人已經斷了氣,身上餘溫也散盡了,才剛哀嚎完:“大巫崩了!”
後腳,巫覡竟騰地從榻上坐起來了!
“啊——!”
大帳里的軍醫、奴僕驚駭地連滾帶爬,滾了兩滾,竟似被無數雙無形的手摁在地上,半分挪不動了,軍醫眼球瞪得快要脫眶而出,面色漲紅,卻一字發不出來!
一帳死寂中,只有帳外巫士幽幽的嗚咽聲。
蒙哥掌心徐徐向上,握在刀柄上,雙眼緊緊鎖死黑帳後的這死人。
巫覡弓著背坐著,老出十幾條褶的眼皮低垂著,望著自己的足尖,一動也不動,聽不著一絲氣息。
這屍分明沒抬頭,卻有一股被他目光打量的涼意,在諸人身上遊走了一遍。
蒙哥緩緩走上前,彎了一節脊骨,恭謹問:“大巫,可是有未盡之語?”
巫覡慢騰騰爬起,從帳簾內露出一顆頭來,定到他臉上,瞳仁茫白,一絲黑也不見。
饒是蒙哥自小提刀長大,身經百戰,看見這場面心頭還是咯噔一跳。
見巫覡半晌不動,只是盯著他,蒙哥仿佛受了些啟發,緩緩屈了右膝,膝頭抵在地上,更恭謹地喚了一聲:“大巫是有未盡之語要交待?”
屋裡眾人嚇得臉色青白。
忽然,巫覡嘴唇抖了抖,聲門大開,發出一聲嘶啞的吼:“我看見了!鬼怪賜下天眼!盛朝的將領眼裡有金火!”
這是神諭!巫覡口通了神諭!
蒙哥猛地瞠眼,握在刀上的手轉而握拳捶在自己胸膛,提聲道:“請真神細說。”
巫覡深喘了一口氣,每一次呼吸都用盡了全部的力氣,喘得像個破鑼。
“盛朝人,有怪異的眼睛,巨大的、像條腸子一樣的眼睛,能從京城……一直望進咱們大都去!”
“他們得了鬼魂的助力!從鬼魂手裡得了金色的眼睛!”
“金色的箭矢會穿透汗王的心,汗王危矣,大都危矣!”
他聲調一句比一句高,嘶吼中,厚重的帳簾陡然被風颳起,狂風咆哮著湧進來,捲走了帳內的每一絲熱氣,也捲走了巫覡的最後一口氣。
床上的黑帳被颳得亂飛,巫覡生前起碼有三年時間避居不出,他把身上包裹得嚴嚴實實,帳內層層黑紗幔布,擺弄得像個迷陣。
眼下黑帳被風捲起,眾人才看清他的病容。
他雙腿上鼓起了簇簇青筋,似無數毒蛇一樣盤曲撕咬,腹部隆起了老高,像腹腔里填塞了一個怪物。軍醫抖著手上前一按,圓鼓的腹部里那東西竟會躲著他手掌走。
奴僕滿帳連滾帶爬,慘叫著:“大巫泄露天機,惹真神發怒了!真神發怒了!”
在巫覡一脈的文化中,神與鬼從來都是不分家的,歷代巫覡多數死狀奇慘,少有善終的。
蒙哥吼了聲:“鬼叫什麼!”
他對準巫覡蠕動的肚腹,提刀便刺!
那裡邊竟不是怪物,血里混著一灘腥黃的臭水,終於尋著了一道口子,從他刀口噴射而出。
蒙哥臉色大變,立刻揚起衣擺抵擋,還是被這積液噴了一頭一臉。
軍醫嚇得厥過去了,身下尿騷味兒重,周圍侍僕哭嚎著“真神降罪”,滿地胡亂磕頭。
蒙哥暴起一刀斜斜剁了離他最近的半個頭顱,血飈射成線,帳內終於安靜了。
他掃了軍醫一眼,神情陰沉:“提個漢人大夫過來。”
軍營里有戰俘牢,是攻進赤城時城內的最後一波守城軍,大約八百來人,彼時彈盡糧絕,死守著等百姓和大軍撤退,是引頸受戮的羔羊。
北元營地里屯糧不多,幾位將軍都主張殺了這群戰俘祭旗,蒙哥沒答應。
不多時,一個漢人大夫提著藥箱趕來了,戰戰兢兢上前,在那一灘血水裡摸索半天,窺著蒙哥的神色開了腔。
“大巫肝臟上長了個瘤,毒根深藏,穿孔透里,這瘤摸著有半隻手掌大,潰膿生腹水,才有這……”不敢講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