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耶律烈收回視線,下意識去尋烏都的身影。
這小東西不像別的娃娃,上了集市不討吃不討喝,什麼花里胡哨的東西都只看不碰,喜歡的淨是些瓶瓶罐罐。
幾文錢一個的黑瓷罐子,做工勻稱的葫蘆瓶,價值幾十兩的琉璃瓶最是難尋,好在鎮上偷雞摸狗的混子多,總有買賣門路。
遼人手裡的金銀都沾血,搶來的錢不知貴賤,也不討價還價,說個數直接給銀子。每回他們一進集市,整條街都知道肥羊來了。
遼兵掂了掂布袋裡的分量,叮呤咣啷一陣響,便笑著打趣:“烏都,你買這麼多瓶做什麼?試試哪個當夜壺好使?”
“哈哈哈,要什麼夜壺!烏都昨兒尿濕的褥都是我洗的。”
烏都恨恨咬牙,長了點肉的腮幫子氣得鼓起。他最近魔怔了似的,夢裡不是夢到河,就是夢到海,尿床的那一瞬,他整個腦子都是空白的。
耶律烈給面子地笑了聲,手邊的近衛一聽大汗被逗笑了,愈發猖獗,逮著烏都的糗事一件件地說。
烏都不理他們,埋頭在貨攤上找合適的長頸瓶。
每當換季之時,他總要買許多瓶瓶罐罐,做一波新的法器,最近該是測河水溫度、算黃河化凍和桃花汛期的日子了。
黃河寧夏內蒙段的汛期一般發生在3-4月,算算農曆公曆的相差,時間差得不多了。
今年太平洋暖高壓北移,保不齊會有大汛,上游冰凌順河而下,連上此地的融冰解凍,不知會是多大的洪水。十二連城離黃河不過五六里地,地勢北高南低,山不連橫,一旦發了洪水,就要成十里澤國了。
可再想想,要是真的發了洪水,他一己之力能做什麼,能憑一個“聖子”的身份號召萬民,隨他往河流上游遷?還是能憑一聲“父汗”,哄得耶律烈派兵救難民?
全是滑天下之大稽的事兒。
烏都又沮喪起來。
今日出城的路靜得出奇,鄉道上的牛車騾車都看不著了。四野只有牧民,“囉囉”地趕著牛羊而歸,漫山悠揚的調子交和,似一曲別樣的山歌。
一切都與往日沒什麼不尋常。
離營房越近,耶律烈越覺得不安穩,薄汗淌濕了後頸——營里的炊煙已經升起來了,練武的練武,做飯的做飯,卻沒人像往常一樣,呼喚著“烏都今兒買回什麼來了”。
甚至,營里沒有一個兵朝著這頭笑,全靜默地望著他們走近。
這不對!
耶律烈冷汗愈重,飛快沿著今日出門後的每一件瑣事去想。他能頂著北元的斬首令在草原上遊蕩十年,靠的就是狼一樣的警覺敏銳。
可是已經遲了。
“吁——”
一聲呼哨,北面矮山、南面鄉道、東西兩面草甸林中,一排一排的全甲軍從草木偽裝中鑽出來,甲冑革皮磨蹭竟和成了一片鏘然的金戈聲,近處幾百弓兵握弓而立,寒芒全對準他。
耶律烈陡然變了臉色:“胡睹袞,帶王子走!”
他的親信都是隨他從西遼王宮一路殺出來的,令行禁止,絕不違命,幾個壯漢立刻將二王子緊緊包裹在中間,挾了他上馬就逃!
烏都成了被落下的那個,仰起頭,呆呆看了看耶律烈,這才默默挪腳往人堆里縮,藏在了羸弱的山師傅背後。
直到幾十桿箭朝著二王子激射而來,把他座下的馬射成了篩子,耶律兀欲被亂箭射穿了一隻腳,慘嚎著滾落下地——對方指揮進攻的小將軍大喝一聲:“留活口!”
烏都這才冒出另一個念頭。
——黑髮黑眼,說的官話,字正腔圓。
這是盛朝人哎……
他一時呆住了,死生之境,竟茫然地沒做出反應。
這是盛朝的兵,黑眼睛黑頭髮黃皮膚,他心心念念的華夏同胞就在眼前了,烏都卻打了個寒戰,被幾百雙閃著寒芒的眼睛嚇懵了。
張張嘴,沒能發出聲音。
“哪路的人!別鬼鬼祟祟縮頭縮腦的!出來!”耶律烈操著剛學沒多久的官話,朝兵士最密集的地方吼。
他果然沒猜錯,人群分海般避向兩旁,露出了他下午見過的那張商人面孔,不再是招貓逗狗的蠢樣了,這年輕人唇抿成了線,氣宇卓然。
……是什麼人,能調動得了幾千兵馬……
不,不止,他東南西北四片營房,不可能全無人接應,只能是全被他們圍了,分部挾制,接應不得。
耶律烈腦子飛快,幾乎一瞬間明白了自己的處境,卻萬萬猜不到這是盛朝的皇子親自來捉他了,只好胡亂撞。
“以多勝少,算什麼本事!有種上前來,咱們真刀真槍打一場!”
晏少昰視線掠過,沒理他。
廿一甚至沒多嘴勸一句“殿下別上他的當”,他知道殿下不會上當——激將法,激的都是意氣用事之輩,殿下從來不是。
晏少昰只緊緊盯著那個藏在叄陸身後的孩子。
肉薄骨纖,瘦得不像這年紀,一身披風大得幾乎要拖地,身邊沒個姆媽伺候,灰臉亂發,一看就沒過過幾天好光景。
他放柔聲音:“來,到我這兒來。”
烏都緊緊攥著山魯拙的手,被山魯拙輕輕推了一把,也沒敢動。
可耶律烈瞧見他們興師動眾,首要卻不是抓他,而是和和氣氣對這孩子,剎那間想通了前因後果,抓過烏都往身前一挾,擋在自己胸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