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他往書肆里瞧了一眼,搖搖頭:“書肆不光賺看書買書的錢,還賺茶水錢,都是好茶,一壺好幾錢,清貧學生一般不來這地方。”
果然各行是各行賺錢的門道,唐荼荼心裡晃過這個念頭,正要抬腳上台階時,被江凜拉了一把。
“不在這兒。”
江凜一指前頭,牧先生已經循著旁邊的小巷道,進了那條窄巷中了。
巷子雖窄,裡頭卻大有名堂,整條巷子是橫貫南北市街的,從頭到尾四個院子,都是為這一間書肆服務的。
西頭兩個院子一個是火房,鋸木板又兼作浸漚,木板鋪了一地;一個院子管印刷;東頭兩個院子都是刻工。
幾個老師傅坐在院兒里刻字。
院裡三面都是兩層小樓,二層的屋檐伸得長,形似天井。屋高巷又深,採光並不好,頂上那個四四方方的天窗透不進來多少光。
這是因為木頭怕曝曬,曝曬過的木板放不了許多年頭,容易變形裂紋。
門邊一張小桌上擠著三個少年學徒,唐荼荼瞅了一眼,這幾個是在學往紙上寫反字。
眼角餘光瞧見有人來了,老師傅聲量不高地吩咐一聲:“虎兒,進屋找掌柜。”
話落,那老師傅又眼也不抬地刻起了雕版來,晾了他們半天。
唐荼荼他們三人都在這小院兒里,性格和習慣卻迥異不同,很明顯地表露了出來。
江凜做了十年兵,又是軍事建模專業,他每到一個新地方就會先掃視四周,明處暗處、人員排布、逃生通道這幾樣,最先在腦子裡成型。這種有點病態的高度警惕,已經是他融入骨血的習慣了。
牧掛書目不斜視,仰頭望著這一方天窗,隔壁印刷院的墨味兒濃,這方院子又是滿院的枯木香,連浮在光里的木屑細塵也帶了匠人味道。牧掛書受了幾分感染,幾乎要作起詩來。
唐荼荼探出個腦袋,半彎下腰,仔細觀察那師傅。
前腳她還想著雕版怎麼能這麼貴,這會兒親眼看著了,又立刻心想匠人不易,一頁半兩銀子交得不冤枉。
這老師傅一雙手上全是裹纏的紗布,紗布在掌心裹了一圈,指頭是不能纏滿的,會影響手指靈活度。
他這十根手指幾乎全是帶著傷的,都是細微小傷,裂著口子,沾著木屑和墨泥,瞧不著幾根好的。
每塊版縱二十字,共八列,每個字都有拇指肚大,要是放在後世,這字大得離譜;可在眼下,這是刻工們手眼協調的極限了。
雕版用的是陽刻,陰刻和陽刻的區別用印章來講最明顯:陽刻印章蓋出來是白底朱文,陰刻章蓋出來是紅底白字——所以這陽刻,是需要一點一點鑿平每個字、每個筆畫周圍多餘的木頭,叫字凸出來的,與浮雕一個道理。
地上擺著的幾樣大鑿和磨子幾乎用不著,這老師傅一隻手上夾著三根小鑿刀,拿米粒長的刃在木板上刻。要是手稍一哆嗦,削沒了一個筆畫,這塊板就廢了。
而板上雕工精細,全是橫平豎直、筆形優美的正楷字,木槌敲鑿刀的每一下都輕輕一聲篤響,極有韻律美。
唐荼荼又一次感受到了什麼叫匠人精神。雖然貴,卻是貴在木料和手工上了,後世把印刷當流水線做,時下把印刷當工藝做,最細緻的手工匠作確實值這個價。
她心裡嘆口氣:攢錢吧,不怪人家貴,怪自己窮。
半晌,屋裡才有個穿長衫的中年人出來,也是灰頭土臉的,一拱手,開門見山不寒暄:“客人要什麼?”
唐荼荼開口講來意,她剛把書從繡袋裡掏出來,還沒說完兩句話,掌柜的拿起一冊翻了一遍,問:“書商還是家藏?”
唐荼荼聽不明白,全由牧先生代她答了:“這是家裡先輩留下的文集,想印上幾冊,家藏。”
掌柜的道:“別人家書都是八列十八到二十字,你這書字小得過分,一頁如此密集,師傅費眼,要麼加頁,要麼刪減文藻,裡頭白字贅述太多了。”
唐荼荼忙道:“一字不能刪。”
這時代的書,大多講究鴻筆麗藻、意境綿長,多數都寫得雲裡霧裡的。少數文藻平實簡潔的書,這一“簡”,後人釋義又是千差萬別。
孔子一家之言,都能被後世的孔學家翻譯成一百八十個樣,就是因為原話太精簡了,一個詞字義又有許多變化——於是“囉嗦”和“贅述”,有時也意味著表意準確。
這位外科大牛的囉嗦都不是廢話,全是重點和精華,大段的說明性文字更不能刪。
掌柜的麻利:“那就加錢罷,三位且等等,我去問問師傅。”
與一位師傅商量定價去了。
唐荼荼今天只帶出來三本書,先做個版看看印出來什麼樣。掌柜的三冊都拿去了,可他和那位老師傅捧著書,半天不吭聲,神情漸漸難看起來。
那掌柜很快黑著一張臉走回來,拿書指著唐荼荼,怒斥:“這是什麼書?!”
唐荼荼愣怔:“怎麼了?”
掌柜的將幾本醫案翻得唰唰響,屈指在書上狠敲。
“方才我一細看,你這哪裡是要家藏的書?!你分明是要往坊間傳揚的邪書!——像這頁上頭,畫的是拿刀剖開人的肚腹,這張,又是拉出人的腸子!畫兒上頭殺人不見血,被殺的人還活蹦亂跳!——這是什麼邪書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