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還有更多的袒胸露肚、穿著汗衫的力夫,靠一把力氣賺錢,滿身的灰攪著汗,泥漿一道道地從胸前淌到肚。
晏少昰挪了挪視線。
一轉頭,看見唐荼荼目不轉睛地往男人堆里走,他胸口半口濁氣不知道該不該往外嘆。
愁的是這傻姑娘,及笄了,也不管什麼男女大防;欣慰的是,她爹做縣令,形同做了縣裡的土皇帝,而修這工廠,戶部撥下來的幾十萬兩白銀她拿在手上,她照樣沒變得倨傲驕矜,不因別人的寒酸鄙陋挪一下眼。
一路多少人與她問好,叫“姑娘”、叫“東家”、叫“大妹兒”的都有,唐荼荼通通應,這頭問她“牆砌得直不直”,那頭請教她“先鋪地還是先通管”。
唐荼荼說話急,語速快,卻總能很快講清楚,寫寫畫畫的草稿圖從不亂,框是框,圓是圓,認字不認字的都能看得懂。實在講不分明的,她就拿模型搭實體,墊塊磚,坐在泥地上傳道授業解惑。
她像一顆拙石,不疾不徐地給自己剖著光,每回見都是新的驚艷。
晏少昰隔得不近不遠,背著手在後頭跟著。
山上沒女人,年掌柜做事妥帖,不叫丫鬟婦人在山上留宿,廚房、採買用到的女僕都是幹完活即走,滿山的力夫、工匠都是粗老爺們。
唐荼荼奔著人最多的地方去,揮揮手喚了聲:“懷大人!”
“姑娘來啦?”
左中候回身笑了笑,被唐荼荼旁邊這位吸走了視線。
廠房起了頂以後,在山下就能遠遠望見了,這個月上山來瞧熱鬧的百姓越來越多,盡數被攔在牆外。能進了這道大門的非富即貴——姑娘說叫甚麼投資客——可容止、氣度這樣矜貴的一個也沒瞧見過。
左中候大人不免多看了幾眼:“這位是?”
晏少昰才要張嘴。
唐荼荼快他一步:“我二哥!”就這樣爽快地給他蓋了個戳。
晏少昰徐徐吐出一口氣,不吭聲了,一副冷淡矜貴的高人樣。
這聲“二哥”,最早是在外邊不好稱呼,她一機靈喊了聲“二哥”,不大記得從什麼時候起,她越喊越上口了。
二哥,二哥,不占長也不占親,晏少昰想給她擰了這叫法,又捨不得。因為掰指算來算去,他們之間沒有更近的關係了。
罷了,喊“二哥”總比喊“殿下”好得多。
“原來是二公子,果然是一表人才。”
左中候一個匠師,跟著上官進宮面過兩回聖,加一塊攏共沒一刻鐘,連天顏都沒敢抬頭看過,遑論循著父子的眉眼認出眼前這位殿下來。
聞言,左中候客氣了兩句,低聲與唐荼荼商量起細情。
“架水車的動靜大,咱們這邊一引水,主渠的水就淺了半掌。山下的村民好奇咱們蓋的是什麼東西,吃水這麼厲害,日日都有人在柵欄外窺伺。”
唐荼荼想了想:“沒事兒,讓他們看吧,左右工廠開了還是要招人的,提前讓村民們了解了解也好。”
“還沒事兒呢?”旁邊一個匠師撮著牙花子,嘖了聲:“昨兒都有賊摸進來了,拿老虎鉗把咱們鐵柵欄上的尖兒給撅折了,摸進了老大人的院,連銀子帶晾在院兒里的衣裳、褲襪全摸走了,偷了十幾兩呢。”
唐荼荼驚住:“反了天了?連咱們都敢偷?”
皺著眉想了半天,她悄聲問:“確定是山下人偷的?怎知不是內賊?”
本地雇的民工和力夫都是清早來,傍晚下山,一日一休兩班倒,夜裡他們是不在山上的。而工廠這麼大,除了保安亭就只有賢才居住人,三進院裡住得滿滿的人。
左中候被她懷疑的目光看笑了。
“姑娘,我手下那些匠戶不是市井間的泥瓦匠,是給皇上起過宮殿的貴籍戶,一年哪怕只給官家接一個活兒,也夠全家富富裕裕吃喝了。平時在外邊修繕官宅廟宇,也是大進項,實在看不上十幾兩銀子。”
唐荼荼不知道這個,看匠人都穿著麻布衣,原來都是財不露白的人。
她忙說:“怪我怪我,看來是外頭的護院少了,我讓我爹那裡再派人。一會兒我去給老先生賠個不是,銀子事小,沒嚇著老先生就好。”
正說著話,南面忽的響起喧譁聲。
工人一掀帘子闖進來,火氣騰騰的:“大人,外邊有村民聚眾來鬧事,攔不住!”
唐荼荼與左中候迅速對了個眼神,拔腿就往正門跑。他們提前推演過輿情,就怕因為水車汲水的問題叫山下的百姓生了不滿。
離得越近,動靜越大,鐵柵欄外圍了幾十個百姓,大夏天竟披麻戴孝,白紙銅錢灑了一世界,裡頭的丁壯全扛著釘耙鋤頭,女人攙著爹媽公婆。
走在最前頭的老太太一聲嚎哭扯開了喧囂,扒著鐵柵連哭帶唱道。
“老天爺,您開開眼哪——給俺寧家做主啊——!”
大概年輕時唱過大戲,這一嗓子尖銳悽厲,活生生從人左耳劈開腦殼穿到右耳,唐荼荼心都差點叫這一聲給拽出來。
“奶,你跟他們講什麼理?先砸了這大門再說!”
眼看一伙人就要扛著鋤頭闖進來了,廠里的力夫慌忙去攔,門外撂成堆的建築垃圾還沒清理,滿地碎石嶙峋,大伙兒推的推,摔的摔,立馬演變成了肢體衝突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