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文帝先是愕然,隨即失笑,索性不解釋了,道:“繼續說。”
前頭的老臣都垂低了眼,竟不吭聲了。文臣不吭聲,連剛才滿口要請兵去平叛的武將們也不說話了。
只有殿後首站著的幾位新臣仍舊慷慨激昂地講著,都是飽學之士,引古論今,從國家大義一路講到了幕府野心,言如針刀,刺得很準。
分明是幾個肩不足一掌厚的文人,渾身卻都披了鎧甲似的,仿佛君王一聲令下,就能衝上前拋頭顱灑熱血去。
——哪兒冒出來的這幾個莽脾氣?
文帝打了個恍兒,沒想起來。
他學先祖設日朝會,每天勤懇上朝,十年裡不敢怠政一日。又怕這殿上站的人少了,叫他閉目塞聽,便讓京官四品以上的全來參加朝會。
人太多了,站在最後頭那兩排的面孔就記不清了。
清早日光不盛,擦著挑檐斜射入殿裡,只能照亮殿尾那半邊。於是偌大的金鑾殿,像是被這光割裂成了兩段。
青袍與緋袍,新與老,陳腐與銳氣,突兀地截斷在兩邊。
文帝忽的有些怔。
——離朕最近的,都是這麼些人了麼?
前頭的老臣全垂首站著,他們太懂得自己的脾氣了,除了都察院那一小撮御史,已經沒人敢忤逆他的意思。
他們說話迂迴也溫吞,辦事兒貪財也怕死,各個老得半截入土,脊背都挺不直了。好像青年時也各個都是意氣風發、鐵骨錚錚的樣子,怎麼如今都成了苟祿的庸官了?
文帝一抬手,五指朝內虛攏,做了個指向自己的手勢。
殿前監只愕了一眨眼的工夫,立刻拖長了調兒唱道:“退朝,傳九卿與閣臣養心殿議事——”
舉著芴板的朝臣們立刻跪下,山呼著“吾皇萬歲”,跪候著皇上走了,才抬袖擦了擦腦門上的汗。
——陛下氣大發了,氣得連御筆都摔了!這十年,誰見他發過這麼大的脾氣!
朝會上的爭論,到了養心殿裡就聽不到了,因為新臣不在這兒,武將也不在這兒。
九卿為六部尚書、都御史、大理寺卿和通政使,除了兵部尚書曾在河北當過六年提督,剩下都是清一水的科甲出身,全是文帝聽厭了的老生常談了。
剛才他又“大發雷霆”,老臣們更慎重,句句都拿捏起語氣來,說“全憑皇上決斷”,翻來覆去就這麼幾句話了。
文帝神情冷淡下來:“汝賢累了,奉茶。”
茶奉上來,堵住了幾個老臣的嘴。
連著半月來,文帝終於做了一件讓自己舒心的事兒,他沉聲道:“今後,內閣一切政事並啟太子,叫太子也聽聽諸司啟事,習學國政。”
太子晏少祺霍然抬眼,驚了半聲:“父皇……”
十幾位老臣靜了片刻,紛紛道:“臣等鞠躬盡瘁。”
內閣批紅一直是直呈皇上的,金吾衛值守,伺候筆墨的全是司禮監小吏,裡頭幾位閣臣口風極嚴,從來丁點消息都漏不出來,晏少祺也沒敢往裡頭伸過手。
哪怕他占了嫡長,他是唯一成年的皇子,犯忌諱的事兒也是不能去做的。
文帝連著十日晾著他,這會兒眼神里終於袒露出一個父親的慈愛來:“擬旨罷。”
接連兩道聖旨,前一道是太子協理監國,後一道是倭使斬立決。
九卿與內閣閣臣們前後出去了,各個神情嚴肅,話不多說,出得養心殿門後朝著太子拱手一禮。
天兒已經大明了,晏少昰進去一趟就請了兩聲安,別的一句話沒說,眼下有種塵埃落定的暢快——協理監國只是個開始,按古例,往往再過兩年,天子就會徹底放權了。
他也學著大臣們的樣子拱手一禮,忍不住笑起來,又被皇兄瞪了一眼,示意出去再說。
他兄弟二人俯首告退,相攜著走出了殿門,肩並肩的。
文帝從琉璃彩窗上望出去,心裡想:一文一武,倒是很好。
這養心殿,他住了十年了。
當初先帝喪儀期間搬進來的,作為先皇停殯時自個兒的倚廬。這養心殿雖小,卻五臟俱全,冬暖夏涼,住得挺舒坦,國喪後也就沒挪地兒,一住就是十年。
眼下竟覺小得逼仄了,牆太高,院兒太窄,每日從這道牆下進來一趟,出去一趟,上個早朝;每隔一日去太后那兒問候慈躬。
每五日一休沐,去後苑騎兩圈馬,那大概就是最暢快的時候,暢快半天,再回到養心殿中,做他的萬歲。
這宮牆深的,竟將他也困在裡頭了,叫他閉目塞聽,丟了年輕時的銳氣了。
是該松松筋骨了。
文帝搖頭低笑,吩咐道己公公:“去問問禮部,南苑圍獵安排妥了麼?”
道己公公躬著腰上前,一張方正的面孔笑得慈眉善目的。
“早早地準備妥了,去年萬歲爺您說林子裡沒什麼像樣的野獸,掃了興。今年南苑放了上百頭大獸入林,泥地都平過好幾趟了,就等著萬歲爺點人。”
文帝道:“那便下旨罷。”
盛朝先祖入京前,是天津的軍屯兵,家訓里告誡後人子孫不能落下騎射。文帝最愛圍獵那份熱鬧,他年輕時騎射了得,這是唯一持續到現在的喜好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