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他利落一頷首,在整個雅間的目送中踏出了門。
唐荼荼坐在末席,旁邊就是走廊窗,她看著公孫大人從窗前大步走過,側臉冷硬,方才辭別時露出的那一點薄笑,早已從他臉上卸下去了。
大家長一走,年輕人這邊就鬆快了,嚷嚷著:“小二酒來!不要溫酒,要涼漿!”
珠珠牢記姐姐的叮囑,諸事不理,只管埋頭吃菜。可惜圓桌太大,她胳膊短,離得遠的菜都夠不著,她有點想華姨家的轉盤桌了。
這丫頭倆眼睛直盯著桌對面的雞鴨魚肉,任誰都能接收到她眼裡的期許。同桌的哥哥姐姐們笑著叫她“小孩兒”,輪流換菜到她面前。
珠珠怪不好意思的,拿大麥茶代酒,起來給各位哥姐敬了一圈。坐下沒一會兒,又吃得腮幫鼓鼓。
“你可別吃撐了啊。”
唐荼荼小聲問了句,桌下的手伸過去摸摸她小肚子,還是平的,不知道吃哪兒去了。
席上眾人有意無意,總把話頭往她這兒引,拋出去的話題總是被人拋回來。
有位相貌清朗的瑞公子掂著個酒杯玩,這公子五指靈活,玩酒杯像在掌心盤核桃,懶洋洋道。
“靜海不是什麼好地兒,熊事兒多,錢撈不著幾個,當官的得長出蓮蓬心。茶花兒妹啊,不是我說話難聽,我瞧你爹爹獨門獨戶的,在這地兒立不住腳。”
一桌人都回身去看。
唐老爺已經喝高了,肥胖身子,憨厚面孔,他酒量一般酒品不錯,喝高了也不撒酒瘋,就坐那兒笑,面人似的,駝著背歪在椅背上。
獨門獨戶,立不住腳……
唐荼荼抓著這八個字咂摸一遍,她嘴邊笑收了收,裝出一臉的不解。她也確實不解,只是睜大眼,裝得更無害些。
“瑞哥哥快講,別賣關子了,我家初來乍到兩眼一抹黑,全賴各位提點。”
瑞公子垂著眼皮笑了笑,接著說。
“要我說啊,趙縣令是個草包,你們借住他的宅子,少不得要叫他攬了功——我聽說,澡堂那事兒了結後,百姓給衙門送了‘義字旗’,趙適之笑呵呵地領了旗,掛在了衙門前的布告板上。”
“也聽說你們最近在了結舊案,把幾個陳年積壓的破事兒給結了。這不像趙適之的作風,照我猜,這是茶花兒你爹爹踏實肯干吧?”
“這幾天啊,滿街酒樓茶館的說書先生,逢場便夸姓趙的是個好官,要卸任了,總算做了點實事兒——這功可與你爹有半點相干?忙活一通,豈不是給他人作嫁衣裳?”
唐荼荼擠出一臉愁容,她不常做這個表情,五官有點拿捏不到位,眉毛耷拉得直往眼睛擠,一癟嘴,看起來有點要哭不哭的委屈樣。
一桌人瞧著稀罕,只見她滿含惆悵地往上席望了一眼,壓低聲說:“可我爹他……哎,不爭不搶的,他就那脾氣。”
瑞公子掌心裡的酒杯總算停了轉,微微一笑,眼裡波光流轉。
“這麼大個城,風大雨大的,總得找個檐兒遮擋遮擋,你說是吧?”
公孫景逸、和光、成鵲幾人臉色微變,互相對了個隱晦的視線。那位同是唐荼荼從澡堂扒拉出來的趙公子呢,仍是笑,要麼是個傻二桿,要麼笑面虎一隻。
而桌上別的女孩們,各個像是耳朵里塞了棉花,肩抵著肩笑語連連地說小話,不看、也不聽他們這半桌的交鋒。
瑞公子聲音低婉,咬著字慢騰騰說。
“天津分三路,滄州府衙離八丈遠,照顧不到;漕司府跟我們不是一路人,他家那幾房兒孫白臉黑心,遲早有大禍臨門——茶花兒,還是跟我們做朋友罷。”
唐荼荼心一緊:來了!這是要他們站位了。
這段話她字字能聽懂,湊一塊的意思卻句句不甚明白。
天津府下轄六縣一州,滄州在南邊,在後世是河北省的轄區。因為天津上府要有上府的氣派,所以把此一州劃歸給天津,擴大城池面積。
於是整個天津府是個“丄”字形,府衙取在橫豎交點處,位於滄州境內,離天津主城有一百五十里地,確實遠得很了。
而漕司府管錢糧經濟,二殿下臨別前曾提過一嘴,說跟漕司有故交,讓她引著爹爹交好漕司府,他們為什麼說漕司“白臉黑心”?
唐荼荼飛快往爹爹那頭瞅了一眼。
爹已經醉得糊塗了,說不出幾句囫圇話,母親跟一桌夫人們正言笑晏晏,毫無異樣。
唐荼荼視線又挪回來,裝出猶豫思考的樣子,心裡邊盤算:他們為什麼找自己當突破點?
她轉念一想,得虧哥哥不在,如果哥哥在這兒,他是家裡唯一的男兒,這波忽悠就要被換到哥哥身上了。
這群人從老的到小的,全是人精,只今晚打了個照面,就看出唐老爺是個面瓜——而她是家裡唯一能拎得起事兒的大孩子了。
唐荼荼在他們緊逼的視線中,猶豫完了,小聲問:“瑞哥哥的意思是……?”
瑞公子同她一樣放淺了呼吸,愈加斟詞酌句,慢條斯理。
“你爹心懷大義,是個做實事的好官,茶花兒,你知道他明年上任後打算幹什麼嗎?”
噢,打探縣衙未來一年的動向,怕兩邊別了苗頭。又沒準,他們怕爹是朝廷派下來的欽差……?畢竟主動出官給自己貶職的官兒不多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