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而盛朝,從赤城破、從上馬關的火炮兵首戰就死在自家炮炸膛開始,樁樁件件都不及格了。
江凜撐著膝頭,盯著沙盤看了半晌,才道:“這一仗,我們沒準備好。”
司老將軍直瞪眼,下意識地駁斥了一句:“胡言亂語!”
話落,見幾位老將怔怔看他,他才知是自己反應過激了。
往前倒六百年,大唐時,自稱“天|朝上國”,而今又六百年過去了,上國將自己視作了雲中仙國。老百姓兩條腿兒一輩子沒走出過千里地,卻敢信誓旦旦說番邦異域人都是爬著來給皇帝賀壽的。
南面叫蠻子,北邊叫戎狄,南蠻北狄西戎東夷,漸漸全有了蔑歧色彩。至於漂洋過海來的那些藍眼睛綠眼睛、或矮個兒、或高顴骨的妖怪,甚至不配區分名字了。
盛朝這個美夢做太久了,從九月至今,用四個月工夫挨了巴掌,醒了盹,幾十萬大軍才剛把刀開刃,敢拿槍尖對準人。
兵不是兵,將不是將,皇命無用,臨陣拉過來的大帥年紀尚幼,也指揮不動每個兵。
這仗贏不了的。
只要皇帝在京城,世家貴胄在京城,整個河北幾十萬兵馬全是被他們栓在腰上的保命符,不敢遠行半步。
除非京城遷都,舍下燕趙作為戰場,據黃河以為天險,元人再敢南下,三晉河南山東遼東四省正好關門打狗……
江凜眼中的北境沙盤飛快向東南西北四向蔓延,千萬畝黃沙綠土,華夏每一寸疆域全刻進他腦子裡,高速推演著未來幾年的局勢。
卻還有另一種可能……
江凜矛尖一指元營:“殺了窩闊台,此戰立止。”
“殺誰?!”
旁邊站著的陸明睿倒吸一口氣,震驚地從沙盤上拔起身子,一時間當這小孩是在開玩笑。
窩闊台!元大汗!坐鎮元大都呢,在遙遠的草原深處,隔著半個盛朝從北到南那麼遠!這不是去敵營殺個主將,捨得一身剮、拼死衝過去殺了也就是了,這是跑敵國去殺汗王!
想殺他,如同十萬個荊軻大搖大擺地從邊關走進皇宮,全盛朝的老百姓笑眯眯地對刺客夾道歡迎!
何況是在這兩國對壘之時,每一張異族面孔都有無數雙眼睛盯著,一旦過了邊境線,中原人的腦袋都未必能走出二里路去。
可陸明睿看清江凜神色,才知道他竟然是正兒八經說的!
再扭頭看殿下,殿下竟真的遙遙望向了北方,神情凝重,明顯是在思量這計可不可能。
陸明睿差點崩潰:“殿下竟真的信他這話?”
晏少昰嘆了聲:“聽他的。”
“他說沒準備好,那我們必定是沒準備好;他說殺元汗,此戰立止,那一定是因為殺元汗會是傷亡最少的辦法。一旦大同失守,遼東的鐵礦輜重線拉長萬里,北境就岌岌可危了。”
幾位老將鬧嚷著,全是大嗓門,快要吵起來了。
“這是胡鬧!一介書生,紙上談兵也就罷了,竟揣摩起千里之外的局勢了!”
“未必沒有道理。”
“一個毛沒長全的小子,我倒要問問他行過多少路,怎知大同局勢如何?”
幾個老將自個兒吵翻了天。
江凜低聲問:“殿下對元人中路主帥速不台如何看?”
晏少昰給了個慎重的評語:“老將悍勇。”
速不台將近六十了,戰功赫赫,當得起三軍主帥的分量。按中原的宗族規矩說來,他是元人皇帝選的駙馬,今在位的窩闊台汗王為籠絡此人,以嫡公主下嫁。
這老將領著中路十五萬大軍,千里行軍切入北境腹地,後備軍需早斷了趟,能和老王叔打得有來有往,全靠掠奪周邊小族和民屯過活。
“殿下小覷他了。”江凜突然壓低了聲,語速飛快。
“我們後人慣愛扒著史料翻找古人事跡,以史為鑑。古今世界千百名將中,速不台排第十位——此人以一質子身份,從天可汗的一個家奴,累遷至蒙古十大功臣,最擅長以小博大,以弱勝強。”
“元大都的貴族注重血統,視他還是個仆臣,冠了個‘四獒之首’的褒獎,視他為一條為大元肝腦塗地的獵犬。但此人不是獵犬,也不是前哨爪牙,他是將會給蒙古攻下三分之一版圖的狼王。”
“狼王……”
晏少昰咬著這兩字,半天沒咽。
幾個老將都在旁邊的茶桌上鬧嚷,他兩人身邊就一個陸明睿,從頭到尾聽得神情恍惚。
什麼“我們後人”,什麼“古今世界”,直聽得稀里糊塗,陸明睿卻突然想到了什麼,瞠著倆眼睛,指著江凜的指頭直抖。
江凜沖他齜牙一笑。
少年牙口尖利,一口鋼牙似能咬斷敵人的頸。
陸明睿猛地想到京中那些絲絲縷縷的“異人”傳聞,驀地瞪大了眼睛:“你……你!”
“小陸怎麼了?”
老將軍們聽得動靜,紛紛扭頭詫異地看他。
卻見陸明睿手忙腳亂,把袖兜里隨手揣進去的書掏出來,手忙腳亂地展平了,死死護在胸口,只留下震驚又狂喜的一雙眼。
江凜收起了笑,拍拍軍師肩膀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