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唐荼荼在知道牧先生近視眼的時候,不是沒考慮過近視眼鏡,可一瞧見市面上的琉璃製品,她不用多看便放棄了。
古法琉璃與後世玻璃成分近似,都是以二氧化矽為主的熔融混合物,只是古法的配方和工藝不好,做出的琉璃透光率不高,霧蒙蒙的,也常常留下氣泡孔似的瑕疵。
而匠人心巧,遇著瑕疵也不避諱,像雕琢髒絮玉料一樣,取其瑕疵作妙用,他們會在琉璃熔液中添入金屬粉末、或是調入顏料染色,做出五彩的琉璃製品來。
這種朦朦朧朧的霧度反而會成就另一種精緻,肖似一種稀罕別致的玉石,最後爬上貴女的腦袋,變成漂亮的首飾。
唐荼荼在東西市上就沒見過晶瑩剔透的琉璃,可二殿下送她的這瓶兒,平整剔透得出奇,竟真的是一個透明瓶兒。
“牧先生知道這種琉璃是哪裡產的麼?”
牧掛書才剛抹乾淨眼淚,淚水洗過,叫他雙眸更湛明,竟能看得見兩步外坐著的二姑娘了,他更堅信是這琉璃的奇效。
“琉璃、琉璃……”他低聲默念兩句,滿腦子搜刮著自己的知識庫,很快想起來了。
與葉先生一人一句。
“大食人善經商,薔薇水卻不是他們最先造出來的。琉璃瓶是從西域而來,到底是哪國產的,我不知。”
“那不愁,這麼大的用量好打聽,京城裡賣的薔薇水全是這樣的瓶,只是咱們以前從來不瞧,瞧也瞧不著,一瓶賣個幾十兩,民間不娶媳婦不嫁漢的,誰用得起這金貴玩意。”
唐荼荼:“那還真是貴。”
“那有什麼貴的!”牧掛書一個講究人,此時興奮地快要跳起來了,激昂道:“我十二歲患上眼疾,飽受近覷之苦,又因為這點毛病被擄了舉子身份……”
他略過舊事不提,捧著玻璃片的手都在顫抖。
“這麼金貴的東西,價值千金也不能叫我卻步,何況只是幾十兩,半年的月錢就能補好我這雙眼睛!貴從何來!”
“我這就去文社,將這好事告訴他們去,文社裡頭好幾個近覷眼,全等著這東西救命!”
牧先生三步並作兩步地從少爺院裡出去了,要不是袍子側岔太短,步子邁得大會趔趄,他怕是能當場跑起來。
唐荼荼攔不住他,只得讓葉先生跟上去。
“讓他們別一齊籠統地買薔薇水,多貴啊!跟掌柜的問問這玻璃是哪兒來的,看看是大食那邊產的,還是咱們京城自己的匠人做的,去見見廠里的師傅。”
“這哪用姑娘提醒?”葉三峰大笑道:“我學生意的時候,你娘還是個不會撥算盤的黃毛丫頭呢!”
他在唐荼荼腦袋上呼嚕一把,喊著“掛書”追出去了。
院裡靜下來。
唐義山望著妹妹留在桌上的那幾張圖,五味混雜,極慢地問:“荼荼,你是從哪兒學來這些的?”
唐荼荼眼皮一跳,僵站在院門旁沒動。
她這“異人”身份,在二殿下面前瞞得最狼狽;與華瓊見面少,原身跟她本來也不大熟,沒露陷一說。
唯獨在唐家人面前,唐荼荼從頭到尾沒用心隱瞞過。
甚至會想,他們要是看出來了,就招了吧,坦坦蕩蕩講了罷,總得給人家一個交待。
“我……”
唐義山輕喚出一口氣,起身,給她整理好這幾頁圖紙,如往常一樣明朗地笑起來:“你打小就愛胡寫亂畫,總看些雜書,原來你看的那些雜書里竟有這麼妙的學問。”
他聲音輕快,是真的在笑。
可是垂著眼睛,於是唐荼荼沒能分辨清楚他的心思。
是沒發現麼……
她背上的汗慢慢落下去。
“哥,你知道牧先生為什麼不考會試麼?”
牧先生算不上天資聰穎的人,可書讀三千遍,成不了奇才,也得是個大才,論知識淵博少有人能比。
他屋裡的書從書架堆到地上,又慢慢侵占了少爺的書房,平時深居簡出,縮在一個遍眼是字的書屋裡,每一天如痴如醉地受著學問給養。
可出了這間屋,牧先生就寸步難行了,得時刻盯著地上的台階、破磚、碎石,不然一抬腳就能摔個大馬趴。
唐荼荼想不出那是什麼樣的苦。
唐義山道:“爹跟我說過的。六部和各大衙門每年都會幫扶寒門士子,叫‘避讓賢路’。”
“這是曾經文忠公歐陽修對東坡先生的讚譽,他愛極了東坡先生文采,說其詩詞讀來快哉,便與友人盛讚道‘老夫當避路,放他出一頭地也’。”
哥哥學問有所成之後,說話愛引經據典,講得很細緻。
“各大衙門效仿先賢,會在每回鄉試中擇選自己看中的寒門士子,給些資助,等考上功名後,這些寒門士子多數會被招攬入各部,從小吏做起。”
噢,提前圈定看好的人才,唐荼荼挺理解。
“牧先生,就是爹前些年資助的寒門士子。”
“鄉戶人家難出讀書人,出一個,就是十里八方的大才子。一路靠著官府貼補念書,沒受過什麼窮罪。可惜牧先生少年時讀書手不釋卷,熬壞了一雙眼睛,視物只能清晰看見一臂遠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