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任何技術,都必須依託於時代科學知識,原理才是技術的基礎——一千年前,絕沒有這樣精妙的成像原理。
放大鏡、皮影畫的五色顯色、成像路徑,搖軸自轉竟還能靠分隔片控制播放速度……烏都一邊驚嘆著匠人精妙,一邊越發認定自己的揣測。
這不是這個時代的東西,這時代要是有能耐研製出放映機,他何苦滿世界找琉璃匠,就為做個透明的U型管!
烏都瞠著眼睛,一錯不錯地看著,不放過裡頭任何一點蛛絲馬跡。
好在身邊這群土包子比他還不如,七分鐘的動畫,他們愣是讓那翰林搖了五遍。
這五遍,足夠烏都一身血液熱了又涼,涼了又重新沸熱起來。
他從編簍上踉蹌著站起來,死死盯著幕布看。
他漸漸看清楚了。
一幅幅流動的畫面上,間或會出現一條細長的、從上到下貫通畫幅的淺黃線,那是因為底片磨損,映出來的驢皮底色。
所有磨損的地方,似有奇妙規律——黃線很快地一閃而過,每間隔大約半秒後重新出現;有時間隔會長些,長間隔是兩秒;有的黃線粗,有的黃線細,卻全集中在畫面最左側。
雖然閃爍很快,卻也足夠讓人眼從18幀/秒的播放速度里,清晰地捕捉到這一條黃線。
烏都心砰砰跳起來:這不是正常的底片磨損!是人為的、手動刮出來的黃線!
有人專門刮掉了皮影上的色彩!
“再放一遍。”他怔怔道。
不用他說,耶律烈自己都沒看過癮,喝了一聲“再來”。翰林又抖著手哆哆嗦嗦重來一遍,這位分明凍得臉唇發青,搖軸的手臂卻是勻速的。
烏都這回沒看畫面,專心數著黃線粗細——假設粗線為長信號,細線為點信號。
短短短短、長長長、短長長,短長……
H、O、W、A……
那是一連串摩爾斯電碼。
末世第一年,通訊未恢復,少量的供電全用於倖存者營地建造生存基礎設施。而在野外搜救的,還有搜集資源的隊伍,他們的聯絡設備都是通信專業的學生自己造的。
在中風險以上的地區遊走時,為防止喪屍循著聲兒追來,幾乎所有人用的都是光信號傳信。
專業的光學信號可以傳輸各種文件,但需要光電轉化機器,沒人捨得背這東西。而一公里以下的近程交流,可以直接用手電筒打光,作為傳信的辦法——多數用的都是摩爾斯電碼,用最簡單的二十六字母造句。
於是在那一年裡,幾乎所有人都學了摩爾斯電碼,這種獨特的、具有高辨識度的節律,學會就忘不了了。
尤其是記憶力出色的青年人,他們瘋魔到聽到長長短短的擊掌聲、敲門聲、鳴笛聲,看到一閃一閃的光線、信號燈,下意識地就會往摩爾斯電碼上去想。
烏都張圓嘴巴,無聲地去拼。
那是一段在七分鐘的視頻里,重複了三遍的句子。
——How are you?
——I am HX.
——In Jingcheng.
一遍一遍地不厭其煩地重複著,這不停閃爍著的黃線好像有了聲音,在草原無休止的寒風中圍著他,成了立體環繞音。
像一個人反反覆覆、囉囉嗦嗦地念著:“你們好不好啊?在哪裡啊?滴滴,我在京城啊,有沒有人吱個聲啊……”
這段孤獨的光信號會走遍全國,直到找齊故人。
烏都抹了把眼淚,在夜色中辨認京城的方向,似要隔著七百里地,隔著千山萬水,望到繁華的盛京去。
“這也太遠了……”
他魂不守舍地往東邊邁了幾步。
身上的這法袍本就不是他的,是從西邊小國公主的嫁妝里劫來的,高坐在四象車頂時一身銀白的好看,落地後卻走得蹣跚。
烏都一個趔趄,被耶律烈扯著後襟撈回來,他這才意識到——自己還是個三歲的奶娃娃。
人生大喜大悲莫過於此。
畫帶一遍又一遍地重播,直到那翰林凍得臉唇發青,蜷著身子站不直了,遼人才讓他停。
那翰林的心又提了起來,哆哆嗦嗦跪下喊了聲“大王饒命”,勉強撐起一個笑。
烏都站著都不比他跪著高,俯身問他:“你是說,這個東西是你們工部的匠人造出來的?要你們送往全國?”
那翰林連連點頭。
耶律兀欲啐了聲:“老皇帝閒出鳥了!弄個小孩看花的玩意兒,還值當用兵往邊關送?還不如送牛馬送棉襖實在!”
翰林不敢說話,忽然覺得右邊肩頭遽痛,痛得他渾身一抖,以為自己被刀削了半個肩膀,驚駭地轉頭去看。
原來是耶律烈一隻鐵掌放上來了,抓著他站起來,又哥倆好似的在他肩頭拍了兩下,朗笑著問他:“客人貴姓?”
翰林哆哆嗦嗦作了個揖:“小人姓山,山魯拙。”
“山兄弟!”耶律烈哈哈大笑,仗著個頭高,捏雞崽似的捏著客人的後頸,交到部將手中。
“帶山兄弟回去,好生照看,讓他教會咱們的人說中原話。”
他們一行人沒有多餘的馬,把山翰林和他那兩個瘦成弱雞的小廝搜遍了全身,才扔他們上馬,麻袋一樣橫搭在馬背上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