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兩方推搡著,眼看著要動起手來,已經登了船的疍民從舷側探出身子,認出了這幾人的面孔,小聲出主意:“閻頭兒,拿塊布,讓嫂子罩住臉上船罷。”
罩住臉的,那是死人。
差役推搡的動作停下來,又跑去跟吏員請示,小吏嫌惡地掩著鼻子,站在半丈遠的地方打量了半天,才皺著眉頭答應:“上了船不許進船艙,你們一伙人就在甲板上歇息,不許走動,聽到沒有?”
閻羅從喉間擠出一個“好”字。
一條麻袋扔過來,把阿茂兜頭罩在裡邊。閻羅背著她,一步一步踩著舷梯往上爬,只覺身上的阿茂輕得要沒有分量了。
可他們這樣委屈求全,上了船,小吏還不放心,點了幾個差役看緊他們。差役嫌晦氣,誰願意整整兩天吃喝拉撒都跟癆鬼在一塊?想了個討巧的招,找了根長麻繩,給每人拴住了一隻腳,捆在船尾,二十多個青年就這樣串成一串,誰也不能往遠走,走一步就得摔個大馬趴。
社哥扯著腳上的麻繩,把一絲絲麻纖扯得毛絨絨的,鼻子直發酸。
“我小時候,家裡還不窮的時候,我爹給地主老爺養豬,就是這樣拴豬的,防著豬跳出圈……小豬會跳,小豬跳得可高了。”他在自己胸口比劃:“能跳到我這兒。”
半大孩子沒著沒調說著屁話,“拴豬”兩字,直喇喇地刺著人心。
叢有志沒吭聲,偏頭往旁邊瞧了瞧,閻羅扒拉著馬草,給他快斷氣的媳婦刨出個洞,人裹在裡邊勉強能避風。
呵,老閻家當了幾代的屠夫,到了了,倒出了個痴情種。
叢有志意興闌珊地嗤了聲,後腦枕著手臂,聽著下層艙室里亂糟糟的動靜,心裡的火始終翻騰著沒熄。
看守他們的差役是登州口音,他聽得懂七八分,幾人絮叨的聲音順著風流進他耳中。
“……這群癆鬼,不會嫌咱們苛待,扭頭去跟官老爺告狀吧?”
“官老爺?呵,官老爺管的是良民,這都是什麼人?這些都是偷砸搶掠的地頭蛇,回去不是砍頭就是發配,誰管他們?”
不是砍頭,就是發配。
叢有志嚼著一根馬草,從懷裡摸出那把匕首,拿吸水的布條裹了刀身,只留一個能殺人的刃尖。他給後頭幾個青年使了個眼色,幾人悄無聲息地坐起來,割斷麻繩,躬起身,借著夜色朝差役摸過去。
這些差役,不知是民兵還是登州的水員,衣裳都是麻黃色,只要換上這身皮,就能神不知鬼不覺地扮成差役,等船靠了岸,再尋生路。
這幾條露了獠牙的鬣狗藏在黑暗裡,還沒逮住機會撲上去,看管他們的小吏帶著巡夜隊走過來了。
叢有志一骨碌滾回原處,閉上眼裝睡。
冰涼的水卻從他們一群人的頭頂潑下來。
“你們做什麼!”叢有志一個挺身坐起來,推開了給他潑水的差役。閻羅的動作卻比他還快,狠狠扯住領頭的小吏摜到腳邊,薄刃逼上他的喉嚨。
裝水的木桶軲轆軲轆打著轉,閻羅扯過來,把桶里餘下的水潑小吏臉上。
“這是什麼水?裝的是毒?”
一照面就被掀了個翻,小吏疼得眼冒金星,愣是沒敢叫一聲。他知道這群刺頭偷砸搶掠什麼都干,卻不知道他們當真會殺人!刀比在自個兒脖子上,手都不顫一下的!
小吏抖得篩糠一樣,喉管被掐出了尖細的音:“這是、是胰子皂水……大夫說拿這個洗手洗臉,能殺菌,人就乾淨了……”
刃鋒拍打著他的臉,這惡鬼伏下身,扯出一個笑。
“呵,你怕我婆娘肺癆會過給人?你也怕死?”
他眼睜睜看著閻羅露出滿口尖牙,鼻節倒鉤,顴骨瘦削,兩眼是不見底的黑,怎麼看都是地底爬出來的惡鬼相。
那刀薄得明明就是塊鐵片,連個握把也無,刃尖抵在他脖子上,隨著突突的脈搏一跳一跳。
小吏手死死抓著鐵片,熱燙燙的血順著刀口流下來,崩潰地直嚎:“閻王饒命!閻王饒命!小的不敢了,小的糊塗了!——快去找欽差大人!大人救命啊!”
艙房還沒安置妥當,夜風轉涼了,體弱的病人不能睡通風艙,縣醫忙不停當,卻還得分出人手按小杜神醫吩咐的,“給病人編號分床”,“安排大夫夜裡巡房”。
巡房還像個道理,編號是圖什麼啊?誰心裡都犯嘀咕。
杜仲很少安排這麼多人做事,聲音略有些發緊,好在一群縣學生與他磨合了半年,幾乎可以視作他自己的手與眼,協調做事還算妥當。
海浪拍擊著船身,杜仲忽的停住話:“誰在咳嗽?”
“哪有人咳嗽?”唐荼荼耳朵靈,幾個影衛耳朵比她更靈,循著聲音的來處聽,全抬頭望向了甲板。
怪道說醫者仁心呢,甲板上邊打翻天了,他竟能從一片嚷鬧的動靜中分辨出一個女人氣虛咳嗽的聲音。
一群人急沖沖爬上甲板。
十幾個差役都被掰折了手腕丟在地上,滿地打著滾嚎。為首的閻羅披頭散髮,一身濕水,手裡握著的鐵片刀幾乎要把他自己的掌劈成兩半,刃尖對著地上已經嚇昏了的小吏,腮幫抖得厲害,在殺他與不殺之間激烈抉擇著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