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請您將此信交由上官,應准我的請求。
我住在十二連城,回信請送到焦紅圪卜村的南面城牆下,有人在那裡接應。
此致敬禮!】
劃掉,改成“祝您萬事如意”。
這封信寫的可真是艱難極了,烏都既要裝“漢字寫不熟”,央求山翰林逐字逐句翻譯;又得裝三歲小兒,不能幹淨利落地成文,得像真正的三歲小孩一樣一個詞一個詞往出蹦。
他穿來前那套公文寫作的格式還沒丟,穿來後半年了,還沒見過一本漢字書,不會措辭,不會古文造句。
烏都活了二十來年,國賽優秀論文都發了十來篇,就沒寫過這麼費事的玩意!
寫完了,耶律烈還要檢查,一切暴露名姓、暴露身份的字句,都要給他抹了,連那句“焦紅圪卜村南面城牆”,都是烏都求了又求才留下的。
最後勾來抹去,剩下的寥寥數語已經不成文了,更像是三歲小孩胡寫亂畫。
烏都眼巴巴看著山翰林。
山翰林剛一抬手要潤筆,耶律烈橫來一眼,目光如刀剜在他手上。山翰林自覺身負大任,惜命地放下了手。
“小公子就這麼寫罷……挺通順的。”
有學問的山翰林都這麼誇了,烏都搓搓凍僵的手指,小心地把信紙糊進封皮里。
誰都看出來耶律烈是哄著他玩——白撿來的聖子,又有呼風喚雨的神通,草原上有幾百萬牧民,什麼薩滿,什麼巫覡,於牧民來說宗教全都是虛妄的幻想,能真正召來雨雪的才是真神。
而供養一個這樣的聖子,每天只需一碗羊奶、三兩精米熬一鍋粥,烏都甚至不怎麼吃肉。
這是一本萬利的買賣,日後復國必有大用,耶律烈根本不可能放他跟邊城聯絡上。
偏偏烏都自己看不出來。
這小東西的靈竅都開在了別人沒有的地方,生活日常幾乎是痴愚的。
他專心與星宿四象神交流時,總是忘了時辰,忘了自己是誰,身在何處,夜裡觀星時要是旁邊不跟上人,這小東西能在料峭的寒風裡坐半宿,沒人提點,他甚至不太在意衣裳正反面、鞋子左右腳。
——蠢東西。
耶律烈目光里蓄了絲笑。
烏都輕盈地栽進他懷裡,喜氣洋洋重複一遍:“今日不下雪,可以上路!”
一群俘虜眼珠晶亮,伸長了脖子。
什麼國書,什麼寄往邊城的信,都有暴露己方的風險,耶律烈糊弄他“等雪停就去”,“等雪化就去”,年前說“馬凍病了”,年後說“馬痢疾了”,找不盡的理由。
烏都毫不氣餒,每天央著他,求著他,“父汗父汗”喊了幾百遍,終於等著天也晴馬也飽的時候了。
耶律烈睜隻眼閉隻眼,放烏都把信交給了探子。
一個邊城駐軍幾萬人,其中能有一兩千的探子分布在兩軍之間,這一群探路的馬前卒,大字不識一個,能曉得什麼厲害?
耶律烈不信面前這一排蠢貨能泄露得了他的行蹤,還能原路摸回來,他也不信烏都胡寫亂畫的東西真的能引來什麼人。
十幾個探子爭著搶著,舉高了手。
“小王子,我給您送信去,我跑得快!”
“還是我去吧,我熟悉路!”
烏都左挑右選,挑了裡邊最活躍最積極的兩個,道:“兩位大哥幫我去送信吧,你兩人一塊去,路上也好有個照應。”
山魯拙沉痛地掩了面。
兵,不是所有兵都揣著保家衛國的信念來邊關的。盛朝富足,也少有大戰,所以不強徵兵役,多數時候是募兵,軍營裡頭伙食好,祿米足,保不准立個什么小功,回鄉時領幾十畝地,半輩子吃喝不愁了。
當探子的得機靈,得會變通,多數是軍營里好玩好賭的兵油子,上官最不待見這種兵,才攆到前邊探路。真正穩紮穩打功夫紮實的,哪裡會放出來當馬前卒?
這倆兵,山魯拙搭過話,來混日子的,遇事兒躲著走,明擺著不是能擔大任的。
要是照他選,他會選老實木衲的那幾個,一邊稱兄道弟,一邊許以重利,或可一試。
可甭管他怎麼想,烏都都選定了。被關了倆月的探子狂喜,這是老天爺搖骰子,送了倆活命的幸運名額——敵營里全須全尾走了個來回,回去能吹一輩子了。
烏都喚著:“父汗,給他們拿兩身披風!路上這麼冷,不能凍著了!”
皮裘大衣拿過來,耶律烈噙著絲笑,親自給兩人系了頸帶,雙手一緊,勒脖的力道卡得探子頭皮一跳。
只聽這遼人大汗附嘴過來,慢吞吞說。
“你們中原,有句話,叫事不干己莫出頭,知道麼?”
倆探子一哆嗦,連連點頭:“知道知道!”誰不知道大汗哄娃娃呢!演場戲逗娃娃高興罷了。
他兩人裝模作樣地應著小王子“一定把信送到”,揣著狂喜爬上了馬,嘚嘚駕著馬走了。
烏都衝著遠去的背影招手:“我在這兒等你們啊!你們要信守承諾,儘快回來啊!”
兩側遼兵冰冷的目光如影隨形,馬上倆探子狠狠一哆嗦,一甩馬鞭,屁滾尿流地跑了。
山魯拙心裡罵了聲:能回來就見鬼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