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598頁
一場慘烈的敗仗該有千千萬萬樁錯,他都能一力擔下來,唯獨恐慌從誰口中聽到一聲輕蔑的、戲謔的。
殿下回來得遲,是為了個女人……
她一個弱質女子,不該被扯進什麼生死大義中去。
晏少昰攥著這麼一絲執念,不知在跟虛空中的什麼東西較勁,揚鞭追上又一片逃兵時,吼了聲。
“布陣——絆馬索!”
左右近侍脫出馬鐙,一跳躍起站在馬背上,抽出幾條絆馬索以長矛飛快纏繞幾圈,直刺入地。
他們終於從元人眼中看到了驚惶神色,疾行的馬閃躲不迭,慘嘶出聲,人仰馬翻亂成一片。
幾個副將都下意識地緊了韁,將要勒馬殺人。可二殿下的人手眼皮都沒眨一下,一馬當先領著前軍繼續向前沖。
“全殲,不准放走一個!”
“殺盡窮寇!”
血統精良的千里馬比尋常的戰馬,差的不是體力,而是短時間內的爆沖速度。
萬人的追兵漸漸被拉成兩道尖錐,錐尖一路劈風,疾行中什麼也看不清,星空和原野都成了模糊的光霧,眼前一晃就過去了。
幾個副將死死咬牙,馬鞭抽出了殘影,帶著前軍緊緊跟著最前方赤紅色的大氅,不敢落下太多。
聽著周圍元兵的嘶吼聲越來越絕望,幾位副將忽然間明白了什麼。
初七那日,一萬五千精兵戰死沙場當日,元人也是這樣,屠狗似的逼得殘兵朝著城池方向逃,靠無數條絆馬索,斷了逃兵的生路。
當日元人猖狂大笑,今日在如出一轍的場景中,不知是不是一樣的絕望。
……
座下的精騎雙肺鼓張,馬汗浸濕了束腿布,幾乎要到了奔跑的極限。
突地,一支斷箭朝著他射來,晏少昰看著了,橫刀一擋,輕輕鬆鬆把箭擊落,卻忽的聽到金屬碰撞的聲音。
——叮。
他的刀不知斬斷了什麼,那是一聲很輕的響動,墜在胸前的紅繩一緊又一松,頸上那點微弱的束縛便不見了。
一縷黯淡的銅色擦著手臂滑走了,晏少昰心頭一震,驀地抄手回撈,撈住了那根斷掉的紅線,將銅板重新攥緊在掌心。他手中有汗,銅板貼著護掌的皮具與刀柄死死長在一起。
直到將元人圍了個嚴嚴實實,後衛追上來,提著刀開始清理戰場。
今日沒人懷著不殺戰俘的慈悲,也沒人提議留下他們跟元人換俘,他們盛朝已經沒有一個俘兵活著了。
司將軍說:“殿下,此地離元大營太近了,來不及清點殲敵數,咱們得趕緊退了。”
晏少昰點頭說好。
敵人的屍體堆成山,怕有倖存的,索性一把大火燒乾淨。
他右掌還提著刀,攥得太緊,五指半天沒能屈伸開。直到走在回營路上,才攤開掌心看了看。
——剩三枚。
那兩枚興許是殺敵時掉了,也興許他壓根沒能接住,掉在黃沙里了。
滿地的沙土也沒法找,晏少昰記得那位置,可在荒漠之中吩咐人找兩個銅板是為難人,於是什麼也沒張口,便作罷。
她送他的禮物不多,僅有的幾樣,晏少昰都貼身裝著。
千里眼側面刻著“平安”,快要叫他摩挲平了,又重新以楷體刻了一遍;那妮子親手編的劍穗,長得能拖地,他連穗子也沒捨得剪,繞了幾圈纏在手腕上。
五帝銅錢掛在胸前,戴了七八天,銅板本是涼沁沁的,捂暖和了,戴在脖子上幾乎沒知覺。
那是她在撒吉禮上舉著個籮筐接著的。每個孔方里穿著繩,穿成了一朵梅花形。
這是本朝太|祖、高祖,還有近年三位皇帝在位時的鑄幣。銅幣各省官府都會鑄,整個天下銅板多的大概能填平一座城,卻只有皇帝元年鑄的銅幣才能做五帝銅錢,說有驅祟佑福之意。
這不是什麼稀罕東西,民間有無數百姓串起來給孩子玩,連傳家都不值當。
如今梅花脫了形,只剩下三面寫著年號的銅板,是太爺爺、皇爺爺,還有父皇登基元年的鑄幣。
晏少昰攤開掌心,在燭光下一枚一枚仔細看過,又輕輕攥住,仿佛抓住了倏忽而過的五十年。
這世上有無數一模一樣的銅板。
卻只有一個她。
太陽穴針攪似的疼了一瞬,晏少昰把這三枚銅板裝進一隻錦囊里,貼身裝好了。
北地的窯洞總是冷,軍中最怕奢靡之風,他的營房跟每個小將一樣,磚瓦壘牆、黃泥塞縫,日子一久便走風漏氣的,添幾個爐子也暖不熱。
“殿下,該就寢了。”
營房裡的燈亮了半夜,守門的侍衛不知他在裡邊做什麼,也不敢探頭,只當是殿下高興今夜打了勝仗,無心睡眠。
“就睡了。”晏少昰揮熄燭火。
他手枕在腦後,望著高窗漏進來的月光出神,蜷起的手指有點癢,起身往書案那頭望了一眼,又合衣躺下了。
他總想給她寫點什麼,隻言片語也好,可是趕不上了。
明日十七,該是她的生辰了,是“唐荼荼”這具身體出生的日子。
哪具身體也罷,別人都祝她好的日子,缺席了一個他,總是不美的。
他離京前就備好了生辰禮,不知道這年紀的姑娘喜歡什麼,備了好幾樣。這些天悖著心思,成心不去想,拖延到了這一日,終於覺得“遲到的禮物”是一樣遺憾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