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他隨手把馬鞭扔給下仆,上了三級台階,步履匆匆進了內院。
他雖是負著一隻手走的,氣度跟走在太和殿前一樣雍容,可那步子大得,年祿台得跑著才能追上。
這大腹便便的中年人下肢十分輕快,這麼多年扮著酒商,克制輕功步法已經成了本能,也就在自己宅院裡頭才會露出一點端倪來。
他跟在後邊邊跑邊喊:“宅子裡一切穿用都是上好的,殿下有什麼用不慣的只管知應,奴才就在隔壁院兒住著!”
話沒說完,主子已經快要進了內院了。
兩側的親信兵守在門前,年祿台知道規矩,在二門外定住了腳。
儘管沒能一塊吃上宴,這驟然見著主子的喜悅已經叫他熱淚盈眶了,年祿台撩袍跪下,朝著主子背影磕了個頭,大聲喊了聲。
“奴才敬奉主子,萬福金安!”
這就算是表過忠了。
他頭貼在地上的那一瞬,晏少昰耳尖微動,捕捉到了這輕微的聲響。
他回頭,很淡地蹙起了眉,忽然被這一磕頭撞到了心裡柔軟處。
——這是他的手下人。
因為他多年前的一句吩咐,就來到天津白手起家,招買奴僕,隱姓埋名做了十年的探子,十年來不敢成家,不敢叫枕邊睡上生人。
他手下有無數這樣的探子。
這些人終其一生,只為在整個天下織起密密麻麻的線報網,做他的眼睛,叫他看得見天下事,不因山隔海阻而瞽目塞聽。
晏少昰轉身,一抬手,隔著半個院子喚了聲:“起來。”
年祿台抹抹眼淚,撣乾淨衣袖站起來了。
晏少昰抿了抿唇:“聚宴你安排到夜裡罷,遲一些,巳時……亥時罷,夜裡喝酒自在。”
年祿台又驚又喜:“奴才這就去安排!”
廿一抱臂在院裡站著,記住這“亥時”,知道殿下晚上是打算吃兩頓飯了。
主子這一停、一駐足,兩句話的工夫,年祿台心裡快要開花了,目送二殿下進了院兒,又去跟廿一打聽:“有什麼要緊事兒,吩咐咱兄弟幾個不能做,殿下竟要親自來一趟?!”
“……”這話就不好講了。
廿一面不改色地給殿下糊著臉面:“殿下是來見,一位賢士,與之商議朝廷要事。這位賢士,平時不出關,殿下禮賢下士,三顧茅廬……”
編不下去了。
廿一:“總之一切從簡,不要聲張。”
年祿台靠腦補把這位賢士的面孔補上了,一定是個峨冠博帶、滿腹經綸的老博士。他神情肅重地點頭:“我明白!您們放心在宅子裡住,整條街我都盯死了,絕不會讓殿下此行走露風聲。”
這才帶著僕役撤走。
廿一鬆口氣,他把院子裡里外外備勤警戒事宜安排好,進了正院一瞧,屋門緊閉,殿下竟然還沒走。
廿一有點奇。
殿下領著皇命護送軍需去邊關,半道上跑了,打的就是一個時間差,在糧草輜重入邊城前必須回去,把輿車裡的假人換下來。算上來回快馬折返的時間,最多在天津停留兩日工夫。
這一路趕來換了三趟馬,進了靜海縣了,竟然耽擱在屋裡了。
守在院裡的幾個影衛擠眉弄眼,以氣音嘀咕著:“……風塵僕僕趕過來,不趕緊見人去,還洗臉淨面挑衣裳……”
廿一皺眉道:“不好好當差,說什麼閒話!”
那幾個屬下立刻繃緊肩膀,身姿挺拔,目光銳利,絲毫瞧不出剛才說過閒話。
可八卦的天性誰也改不了。廿一冷著臉,又問:“什麼洗臉淨面?”
幾個屬下對視一眼,筆直的肩背塌了半拉,又以氣音笑嘻嘻說。
“年頭兒,我們說殿下呢——你說殿下這一路風塵僕僕地趕過來,到了地頭,一身狼狽,不正好去見二姑娘嘛,叫二姑娘也心疼心疼。”
“咱們爺什麼身份,做到這份兒上多難得,哪個姑娘看見這鬍子拉碴的、眼裡血絲一條條的憔悴樣兒,不得心疼得肝顫?”
“殿下他腦子軸啊,前腳叫水要洗澡,後腳又要刮臉換衣裳,剛還說要歇個午覺——我的個乖乖,年頭兒您說這不是捨近求遠嘛。”
廿一:“……”
心滿意足地聽完八卦,他冷起臉罵:“不好好當差,說什麼閒話!”
然後大馬金刀地走了。
屋裡的晏少昰耳力驚人,聽著外邊的低聲絮語,手一抖,鋒利的刮鬍刀在下巴上拉出一條血痕。
看了他的憔悴樣,會心疼得肝顫……這話倒也有幾分道理……
可惜,下巴上的胡茬已經颳了一半,剩下一半是如何也留不住了。
晏少昰深吸口氣,繼續刮。
下巴上的血痕,他卻沒上藥,任這條不比頭髮絲粗的血線凝固了。
公孫景逸和成鵲幾人對印坊的事兒很上心,他們手底下可用的人多,年前就已經找好了雕版師傅,又花了大價錢把天津官書局淘換下來的幾組雕版工床全買回來了。
雕版印刷工序複雜,要浸煮木材、刨光木板、造油墨、刻雕版、施墨加壓……整套工序需要的設備很多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