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晏少昰目光落向那杆旗,立刻有影衛縱躍攀上去,抖開了帥旗。
晏少昰沒吭聲,他極目望向遠方。登上城樓的第一眼就看到了那三座東西,形似塔。
那三座東西築在赤城南面城垣下,分明離了十里遠,該什麼都看不清的,可借著天光明亮,上馬關又地勢高聳,能看到清晰的輪廓線,三座塔很顯眼地矗在那兒。
“那是甚麼?”
主帥問話,四下竟沒人吭聲。
旁邊頭回隨征的年輕將軍哽咽一聲,抹了一把臉。
沒人答,晏少昰自己凝目細看。
那是三座四方錐形的塔,中間一座最高,左右兩側的矮,遙相呼應,似有奇妙布局。
他看著看著,漸漸恍然:那是北元的薩滿圖騰。三座圖騰塔遙遙相對,乃是騰格里天、地、火三樣圖騰。不知為何築得那樣高,比赤城的南城牆還聳出一尖梢,恍然間頂天立地似的。
晏少昰沉腰貼近萬里眼,陸明睿不由地抬手一擋,可他也只抬了抬手,什麼也沒擋住,只聽見殿下身上的精鐵鎧僵硬地撞出一聲響。
晏少昰眼前有一瞬的茫白,後來看清楚了,看清這是什麼了。
萬里眼放大倍數高,圖像直直殺入眼。
那是三座高築起的屍塔,無數殘肢斷臂、人頭馬骨,萬餘具屍體一層層堆垛成塔,用土夯實成幾座高大的土堆。
那是元人的長生天,他們以一萬五千戰俘的屍首,血祭長生天使者。
陸明睿低聲說:“這些元人酷信薩滿,視他們自己的征伐為長生天的旨意,任何死戰不降的民族,全是悖神者,會因為阻撓了神意而遭受最嚴厲的天罰,砌死在這三座牆裡。”
這京觀屍塔,遙遙面朝京城的方向,橫向呈三點蜿蜒,像一張滑稽的大嘴,笑給天|朝的皇帝看,是為“京觀”。
可惜皇帝的眼裡只有江南的糧、塞北的地土,只惦記著天下王臣的忠心,還有南北直隸每年填充了多少國庫。
邊關的戰報送上去,“一萬五”,是個不值得掛在嘴邊的數。
於是這碩大的屍塔,便只有邊軍能看得見,變成三軍將士不敢直視的巨大圖騰,撻伐不敬,規誡不馴。
而遠近處苟且偷安的異族人,崇尚武力的,會隔得遠遠的叩一叩首,拜一拜蒙古的真神。
陸明睿低聲說:“這三座屍塔不除,士氣不振。探子探過了,土壘砌得瓷實,拆壘收殮殘屍起碼得一日,眼下再派兵出去,恐有不利。”
老將孫知堅跪著沒起,沒敢看殿下臉色,便也沒看見殿下被風沙颳得粗糲的面孔抖了抖,顴骨下頦繃緊,驀地紅了眼。
他膝甲一振,撐著雙腿站起來:“火器營全員列陣,開火炮,出城。”
“殿下不可。”孫知堅氣虛無力地勸了聲,沒攔住,眼睜睜看著殿下點兵出城了,只得起身跟上。
風雪很大,不停有風灌進雙耳。
離得近了,這骷髏台越發清晰了。
赤城就在其背後,斷壁殘垣不復舊時威風,城牆上被火藥崩碎的孔隙是一雙雙烏黑的眼睛,無聲注視著三座屍塔。
這吊在家門前的屍體,遠比一片亂葬崗更惡毒。
草原上的風吹過被火燒淨的頭骨空腔,湧出一串嗚嗚的響,竟成了曲調,隨著北風滾了很遠,如泣如訴,也像一串低啞的惡咒。
離屍塔四里地的時候,首騎停下了,晏少昰舉起千里眼望了望。
這些屍身經火藥炸過、馬蹄踐踏過,戰後又被元人毀了屍,大抵是不成樣子了。
陸明睿怕殿下於心不忍,低聲回稟:“探子說,沒幾個全屍了,轟了也乾淨。”
晏少昰利落翻身下馬,“就在此處行刑罷。”
戍邊是苦差事,要算天時、找地利,要練兵、統兵,要嚴明軍紀,要籌措糧草、調度軍需,安排各級將吏轄屬……樁樁件件,全會消磨一支軍隊的精力,很少有戰事能酣暢淋漓、痛痛快快地打一場。
領兵之將忌冒進,忌蠻幹,忌剛愎自用,忌這忌那,因為一個決策失誤,漏出去的都是人命。
盛朝自高祖以來的軍隊規矩,凡敗戰必糾責,要在亡兵的屍首面前行軍刑。一條條人命擺在眼前,才能規誡領兵的將軍再不犯這錯。
幾個將軍除了甲,竟眼睜睜看著殿下也跟著除了甲,一驚,未來得及說話,沉沉的軍棍已經落下來了,忙閉口忍痛。
晏少昰誰也沒看,只沉聲說:“孫將軍年老,不必受這軍棍了,革去副帥銜,隔日隨輜重兵回京——陣前離營,大錯在我,打罷。”
他折身蹲下,周圍拿著軍棍的行刑兵面面相覷,沒人敢動。
廿一抿了抿唇,親手拿了條軍棍執刑,晏少昰動也不動,挨了十軍棍。
多年的近侍知他心意,一棍棍打下來都沒留手。
攛掇開城門迎戰的幾個年輕將軍都在受刑之列,疼得狠了,難免有悶哼聲。只有他們的二殿下一聲沒吭,氣息梗在喉里,扼得一張臉色青白。
這一瞬,晏少昰分神想了點別的。
如果,他早來一日。
如果,沒有折道去天津。
再往前想,如果他沒應父皇的密詔,不對勞什子父子親情報什麼希冀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