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他這才拆了塊上好的醇煙集錦墨,晏少昰也不喚人,自己把墨條一點點磨勻了,又研了一點彩墨,提筆在紙上頓了頓,落下了第一筆。
半個時辰後,廿一再進去,瞧主子若無其事地端著一本書,廿一把裝著姑娘事跡的扁匣整個端走,殿下也只清清淡淡地點了下頭。
這扁匣一寸來高,是官府文書專用的奏疏箱,上頭有個簡單的子母榫卯,沒上鎖。
可惜主子近來威信不重,做屬下的難免陽奉陰違了點,這箱上又沒上鎖,廿一在花牆陰影下頓了頓步,縱著自己的好奇打開了。
上頭那一摞紙跟他送進去的一樣,是影衛們雞零狗碎寫的那一灘話。中間卻多了幾張厚實的絹紙,裁成小幅,邊緣齊整,很秀氣地藏在最中間。
那是幾張唐姑娘的畫像,頭兩張白描勾線,只有雙頰、嘴唇、領口上點了幾點彩——唐姑娘吃熱鍋子的、趴在桌上愁眉苦臉瞅著放映機的,各一張。
殿下畫技也就那樣,大概是嫌前兩張畫得一般,第三幅畫用了重彩,畫了張姑娘打虎的全身像。
大片花青和石綠色暈染打底,那是南苑鬱鬱蔥蔥的外林。
廿一清楚記得那天,主子分明是跟唐姑娘兩人並騎,殿下把姑娘勾勒得認真詳實,輪到畫他自己,寥寥幾筆勾了個形,懶得費工夫細緻描畫了,就這麼放進去了。
右上角一行小字:八月初十,長縝與客共騎於南苑外林,留此圖以傳後世。
末了蓋了他的一方公印,以皇子之尊,將這件事敲定成歷史。
第160章
每天傍晚皇宮落鑰前,起居舍人會把今日皇上的起居注送入國史館中,上頭記錄著帝王從早上起床到夜裡睡下這期間的每一件事。
人無完人嘛,誰也禁不住一天十二個時辰不錯眼地觀察,起居註上有時也會悄悄缺一節、少一頁。
守門的金吾衛站了一天崗,眼巴巴地等著宿衛來換防,正是一天中最鬆懈的時候。老遠瞧見個紫衣老公公,蹣跚著腳步,帶著四個小太監緩步行來。
小衛兵打起精神,忙把大門推開:“明公公,又來送起居注啦?”
明公公麵皮兒微寒,眼風也不往兩邊掃,像往常一樣趾高氣昂地進去了。
其實頂著張人|皮|面具,真的不太敢擠眉弄眼——儘管年頭兒說放心戴,質量妥妥的,可這面具薄如蟬翼,叄鷹怕自己笑一笑,面具當著人繃成兩半兒。
盛朝的國史館落在了外廷西頭的武英殿,主殿占地一畝半,還有東西配殿兩座,穿廊嵌套了一重又一重,莊重又深沉。
叄鷹當著金吾衛的面兒脫鞋換襪,這是防塵用的,又掐細嗓子說:“你們在外頭候著罷。”
扮作小太監的幾個影衛應聲站定,各個長了雙能一百八十度轉圈的眼,暗中觀察著金吾衛每一個樁點,出了事兒,也好及時呼哨傳信。
皇宮史館分兩座,一座是挨著東宮及文華殿的東史館,一座就是這武英殿——文華殿多為官書,存放的是皇帝廷旨、內閣宗卷、官員貶擢、各地奏摺檔、軍機檔等等。
太子愛看書,看的自然也不是閒書,他多數時候都在文華殿呆著。
武英殿則更隱晦一些,這裡頭有地地道道的皇家大事記:開國的祖皇帝、奪嫡篡位的庶皇子、進爵為異姓王的封疆大吏、作亂的佞臣、宮闈之禍中某妃嬪蹊蹺成謎的死因……
除了皇家和宗室之外,還存放著歷朝文武大員的生平事跡。王朝二百多年,沒資格配享太廟的王侯與名臣海了去了,身家資料全在這裡放著。
百年盛世,盛朝還從沒有過一句話聽得不順耳就搞滿門抄斬的皇帝,於是史官表忠心的最好辦法,就是直言不諱、下筆如刀,將君臣一言一行詳實地記錄下來,成為一雙雙逼近真實的眼睛,留下史料,供後人評說。
一排排的書架有丈來高,稀疏地分格陳列著傳記。
叄鷹腳步聲輕悄,在殿內繞了個圈,沒想好放哪兒去。
風裡雨里蹚過多少回了,外頭的換防聲響起,宿衛就在廊下走,叄鷹也不慌,他揣著匣子這邊翻翻,那邊瞅瞅,覺得放哪兒都不合適。
門邊的書架太顯眼,保不齊被哪個眼尖的看著;放殿深處吧,通風不好的地兒容易受潮,太監檢查得勤快。
塞進歷代皇后里吧,好像不太合適;塞進夭折皇子那一堆里吧,又怕殿下不高興;塞進奸臣錄里吧,有點對不住姑娘。
他這麼琢磨著。
忽然,殿深處傳來幽幽一聲。
“別亂翻啦。”
叄鷹嚇得三魂六魄沒了一半:“誰!”
他一受激,下意識地繃肩挺腰,繃成了一把蓄勢待發的弓,往殿深處望去。
叄鷹心思電轉:進門時整個大殿都是黑的,沒一點光亮,也沒聽著氣息,能騙過他耳朵的只能是習武之人!
東南角上的陰暗處,慢悠悠亮起了一盞燈,太子穿著一身常服,笑得有幾分促狹。
叄鷹三魂六魄又排好了隊,立刻塌腰彎成一座拱橋,掐成老太監的腔調:“殿下怎麼在這兒?老奴給殿下請安。”
太子:“別裝了,我聽出是你了,二弟叫你來做什麼?”
叄鷹只好又直起腰來,乾笑著把事兒說了。
他窺著太子殿下的神色,沒從這位主子爺臉上瞧見丁點的驚訝,仿佛他開了個頭,太子就已經瞭然於胸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