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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車車的新被褥拉進來,公孫家又派了十幾個僕役來添數,人人都腳步匆匆,連走帶跑,一刻不敢耽擱。
清早打飯的隊伍排得看不著頭。才把病號飯做出來,廚房的火上就得煎藥了,一整個上午全在熬藥,寒霧攏著,中藥的苦澀味散不出去,把東西六個大院熏了個遍。
在這地方封閉了四五天的病人,本來都跟同屋的住熟了,又加塞了一半的新病人,各屋都人心惶惶的。
一月十四。
自雞鳴第二聲起,一波又一波的病人往印坊送。
換作24小時時制,這是凌晨四點,唐荼荼被車輪碾過石板的聲音驚醒,隔著紗窗,看見印坊的後門那處一片燈火通明。
不光有巡捕房的兵,還有穿著薄甲、提著防風燈的宿衛,另有民兵幾十雜在其間。病人無措地排著隊,似起了爭執,隔著後園都能聽到吵聲。
唐荼荼忙摸了件棉衣,裹著披風戴好帷帽出門去了。
芙蘭站在廊下抱臂望著那頭的動靜,她是武人,耳力極佳,聲音順風傳來,芙蘭不知聽著了什麼,臉色不太妙。
門軸吱扭的開門聲在身後露頭,芙蘭立刻回身:“把姑娘吵醒了?”
唐荼荼眯起眼睛往後門看,心裡的不安愈發濃重:“今天的病人怎麼到得這麼早?”
赤眼病人排查是從近到遠的,查完縣城,再輻射到各鎮各村。因為離得遠,從鄉村間篩檢出來的赤眼病患者送到印坊,路途幾十里地,往往馬車走一夜,天明才能到。
每天的病人都是清早送過來的,這波病人怎麼這個點就過來了?
芙蘭知道她睡不著了,只好扶她過去,站得遠遠得瞧。
這波病人二十來人,卻不知怎麼圍了這麼多的兵。唐荼荼眯著眼瞧了半天,又是一驚:染了疫的男人有七八個,全被麻繩拴著手,拴成一溜,身上穿著寬大的道袍,制式古怪,敞風露口的,在寒風裡凍得瑟瑟發抖。
有幾個男人想逃,差役們連踢帶踹,壓著人蹲到地上,大聲呵斥著:“都站好,清點人頭,誰也別想跑!”
他們這是直接把病人捆了,抓過來了?!
唐荼荼驚得頭暈目眩,在人堆里看見個熟悉身影,連忙喊了一聲:“公孫大哥!”
公孫景逸一回頭,像他爹他爺爺一樣冷沉的眉眼鬆快下來,幾步往這頭跑來,嗓子啞著,出口就像一串炮仗。
“茶花兒,你出來幹嘛?哪兒熱鬧都有你,麻溜回你屋待著去。”
唐荼荼忙問:“這是哪裡的人?是聚集感染了?”
“何止!這腌臢事兒。”公孫景逸狠狠把馬鞭擲在石桌上,怒髮衝冠:“逮了一群大肚教的,就是搞那種歪門邪道的。”
“……什麼教?”
公孫景逸斂了斂火氣,壓聲說:“這一群假和尚,起了個名叫‘送生大神通教’,專門做送子生意的淫教。”
唐荼荼沒睡醒,眼花耳鈍,五感失了倆,迷迷濛蒙又問一遍:“……什麼教?”
這傻丫頭。
公孫景逸莫可奈何,只得掰開了揉碎了給她說。
“就是那種家裡男人不行,懷不上娃娃,公婆又催著生的婦人;還有家裡死了男人的女戶,想給自己留個後,養兒防老,跑教裡邊掏幾十兩供奉錢,跟裡頭的道士借個種——進寺廟裡住仨月,仨月出來,肚子就大了,外頭都叫大肚教。”
寒風颳得唐荼荼一個噴嚏,一連打了三個噴嚏,神情驚悚。
“到底是道士還是和尚?”
公孫景逸愁得扯頭髮:“不是佛也不是道,什麼門也不算,專門忽悠蠢婦進去騙錢的。一群狗道士學沒念過三年,拿著儒釋道各家經書左摘右抄,充作教義,在鄉野裡邊四處尋摸著想懷孩的婦人騙錢。”
唐荼荼臉色白了又白,聲量虛得要被風吹走了。
“從哪裡查出來的?”
“東鎮,東鎮好多這檔子事,最早是從別地流竄過來的蠻子,幾十年了,除不了根,先帝爺在位時宰殺了一群妖道,各地都安生了。我還當這淫教早絕了跡,誰知趕這赤眼病的當口兒撞上了!”
東鎮不是一個鎮,過了大直沽再向東,有百萬畝閒田,大片未開發的荒地一直延伸到海邊。
村多,人口少,因為這片多數是鹽戶和漁民,自給自足,與別地幾乎無往來。百姓窮得叮噹響,劃到天津主縣轄下吧,影響天津評選上府,是以全劃在靜海縣轄下,幾個鎮子並稱東鎮。
這塊地方與靜海縣衙隔了七八十里地,步行得兩天兩夜,與天津縣衙相隔更遠,土生土長的老天津人幾乎把東鎮視作另一座城。
縣衙胳膊伸不到那麼遠,管轄起來很不方便,慢慢的,這塊地方成了宗族自治,按年紀排輩,宗緣極重,縣衙每年只召集各族管事的開幾場大會。
此番篩查赤眼病,竟挖出了一個藏在鄉野間的淫窩……
唐荼荼腦子裡閃過一簇又一簇的念頭。這事超出她的想像力了,一時間半個字都發不出來,胡思亂想了好多。
她木愣愣地看著杜仲領著醫士,給這群病人分配房間。
直到從人堆里望見幾個捧著肚子、步履蹣跚的女人,唐荼荼才猛地一抖,覺察到了最驚悚的事實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