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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你們怎麼能……”
唐荼荼張嘴想說什麼,又一時失語,什麼也沒說出口。
有罪的受刑不冤枉,沒罪的,全看誰命硬能熬得住。
她心裡堵得慌,索性避過臉不看他。望著初升的朝陽,又露出昨晚一樣的神色來。
就是那種“我受過良好的教育,為什麼會來到這種封建落後愚昧無知的鬼地方”的神色。
晏少昰來前還等著她發火——費勁做了個放映機,賞賜還沒拿著,差點連人也折進去,她爹哭得涕泗橫流,難堪至極,跪在人前求了又求才保下她。
她有理由發發火的,如此情緒平平,反倒叫人不安。
她身上那股精氣神兒散了,前陣子言之鑿鑿說“我請你全家看動畫”,說“這放映機有劃時代意義”的那個光彩奪目的姑娘不見了。
因為從父皇到他,全讓她失望了。
晏少昰不願往下想,念頭一動就拿別的想頭蓋住了,太醫說憂思傷神,他不願多想,卻蓋不住。
這一夜,有脫離他掌控的心思破土而出,從殿上看著唐荼荼狼狽應對開始,到遍眼找不著她,再到接到皇嫂的口信,說太醫診她如何如何……
宴上大亂,他有太多事兒要忙,卻始終繃著一線。
晏少昰鬼使神差般管不住自己的嘴了,幾句話道破所有籌謀。
“眼下,分三頭在查——一頭是錦衣衛盯著各王府,和京城六大營動向;其二是搜羅宴上宮侍口供,從內務府操辦宴會的人開始查,這香牽涉甚廣,破案得快,不審不行。”
太子要是在這兒,怕是會一腳踹過來。
晏少昰:“下下策才是查貢香。”
“宮裡每日用去的香料不下百斤,皇商貢上來的香品有三十餘例,其中單香少,調和香多,裡頭的輔料藥材不止一百種,太多了,要查入庫出庫時間,找調香師一樣一樣地試方子,看看是哪種香、哪種輔料里下了毒,是哪家香商貢進來的,起碼需要十日,費時又費力。”
所以只能審。
他掰開了揉碎了說,盼著她能聽明白這大道理,學著用上位者的眼光想事情,壓過私情,知道仁不當政,知道心慈無以治國。
唐荼荼眼睛又回到他身上,關注點卻明顯偏了:“每天一百斤香?!那群娘娘每天吃的蔬菜都不定有一百斤!”
宴菜她看過了,娘娘們吃的全是做出了花兒的魚魚肉肉,吃幾口就飽了,蔬菜那全是擺盤用的,就可憐幾片。
晏少昰:“不止妃嬪用香。四門、前三殿、後三宮與東西六宮,主殿上的香是不能斷的,還有各宮的小佛堂,各家焚香熏衣、香湯沐浴,全是花用。女官和宮婢之中還時興口嚼沉香、麝香,一開口,吐氣如蘭。”
“麝香不是雄鹿的那什麼麼?”
唐荼荼臉皮抽跳一下。
她一怔,有點驚恐地搓了搓自己的臉,怕毒香入腦傷著了自己面部神經,要是成了面癱也麻煩。
“你……”
晏少昰看她兩手一通揉,滑稽又逗趣。
他“你”不下去了,臉上冰消雪融,露出了從昨晚到現在的頭一個笑,也沉沉呼出了頭一口順暢的氣,如釋重負地在石桌上坐下了。
身上的公服哪還是昨夜綢光燦明的錦袍?褶著皺,下擺沾了灰,是他身上很少見的狼狽。
朝陽爬上來小半邊,和煦的暖陽照得晏少昰也有了困意,刀削似的頷骨卸了勁,整張臉輪廓柔軟下來。
唐荼荼:“我爹呢?”
“比你清醒得早,沒什麼大礙,禮部忙著善後,忙活完得到晌午了。”
唐荼荼悶沉沉點點頭,提不起力氣來想後事。她胳膊腿還軟著,多少年的軍姿也站不直了,有點駝了背,撐著石桌站在那兒,跟二殿下一起看朝陽。
“你為何鼻子靈?”晏少昰問她。
一眨眼的工夫沒聽著聲兒,他立刻補上:“說實話,別拿鬼話忽悠我。”
唐荼荼不太自在地舔了舔唇,字從喉嚨里擠出來,含混一下就過去了。
“我們那時候,有喪屍病毒……前幾年防護不到位,死了很多人,不能埋,只能就地焚燒……燒完了會有味道,消個毒,再拿香氣蓋一蓋……慢慢地鼻子就敏感了。”
消毒劑做出了幾十種味道,清新的草莓芒果檸檬薄荷味兒底下,蓋著的全是屍臭。
晏少昰做夢也沒想過,會是這麼個回答。
一整晚沒沾枕的後果到底兇悍,他暈沉沉的太陽穴上猛地敲進一根鋼釘來,晏少昰負在身後的手指疼得一蜷。
他問得隨性,閒嘮著,便沒防備,這一下疼得扎紮實實的。
——鼻子靈,因為聞過的死人味多。
晏少昰探究過好幾回她口中的末世。
她嘴裡那個末世,吃不飽,穿不暖,總是大澇接大旱,有匪夷所思的武器——她忌諱說那個時代,隻言片語中,透出來的細節全支棱著,融不到一塊去。
聽來,便如普普通通的天災人禍,跟“某年某縣誌:大旱,饑荒,民不聊生”一樣,寥寥幾句,掃一眼就不值得再看。
他對她那個“末世”所有的印象,都是從她身上窺得的片縷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