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唐老爺氣得面紅耳赤,指著幾個衙役的手直抖,訓著:“成何體統!成何體統!”
唐荼荼悄聲問:“怎麼了這是?”
“老爺氣大發了。”葉三峰退開兩步,避了避人與她說。
“咱府里前頭後頭不是有仨茅廁麼,每隔一日就要清燥矢,都是專門有人拉著車過來清走的。這行當叫‘傾腳工’,一般人嫌髒嫌臭,看不上這行當,其實是個賺錢的營生,這頭兒幫主家清掃、那頭兒漚好糞肥往農家賣,兩手收錢,獲利頗豐。”
“今兒後晌,有個傾腳工拉著車正跟衙役說話,叫老爺碰了個正著。”
唐荼荼:“然後呢?”
“老爺便親耳聽見,衙役把咱家一筐糞賣了三兩銀子,傾腳工也高高興興收了。這明明是該給人家錢的,衙差反倒賣他們三兩。”
“三兩?!”唐荼荼驚呼出了聲。
這窮鄉僻壤的地方,三兩收一車農家肥!
饒是葉三峰不是什麼雅人,也被這地方的陋俗逗笑了。
“老爺也迷糊啊,立刻拿住傾腳工審了,才知道這是他們東鎮的舊俗——好些鄉紳都會爭著搶著收官家的糞土,拉回去肥自家的屋前樹——姑娘知道屋前樹吧?就是起家宅時往院兒里種棵樹,年份長了,樹就有了靈性,越是年份大的老樹,越能庇佑老人長壽、子孫發達。”
“鎮上不知什麼喪德的玩意兒編了套說法,說是沾了大官的靈氣,家裡的老樹就會枝繁葉茂,結出一頂的黃葉,不就昭示著‘高中黃榜’嘛,樹葉一黃,子孫必定能考上狀元。”
唐荼荼眼皮一跳,蹦出聲國罵。
那是糞肥肥力大,把樹燒了個半死,綠葉變黃了。
今年是會試年,七月份大考,這會兒趕考的學子就該要進京了,而老樹苞出新葉是在春夏兩季,這都好幾個月了,衙差不知得賣出多少去。傾腳工趕著趟兒來高價收,必定是在此地的讀書人家成了一股邪風。
唐老爺痛心疾首:“有辱斯文,有辱斯文啊!誰收了多少銀子全一五一十寫下來,把銀子交出來,給人家退回去,一個銅錢也不許留!”
唐老爺圓臉,個子不高,訓人中氣也不足,上任以來和和氣氣,沒敲打過手下人,這會兒不說打,不說罰,翻來覆去不過有辱斯文、有傷風化幾個詞,爆發出來的官威活像打了個水花,唬不住人。
幾個衙役滾刀肉脾氣,立刻堆了滿臉笑說:“大人別惱,咱這就把銀子退回去。”
話一轉,反過來勸唐老爺:“這也不是值當發火的事兒,大人您想啊,您是進士出身,放咱這兒就是活生生的文曲星下凡,就算是個夜壺,您使過了也能賣上千金——老樹越長越乾巴,光靠陽光雨露哪裡夠用?就得收這樣好的物脈氣血才行。”
這個話剛落,那個嬉皮笑臉說:“人這家那家的寶貝孫兒都快上考場了,得了大人您這文曲星庇佑,心裡頭安穩,沒準就蹦出個狀元來呢!大人您這時候讓我們把銀子送回去,那不是叫人家難堪麼?”
唐老爺被氣了個倒仰:“你們……滿口胡言!”
張捕頭別著腰刀靠牆站著,眼看大人就要在這場對峙中敗下陣來,他也沒搭這碼茬。前衙三四十個衙役都由他管著,進進出出的事瞞不過他,眼下不開腔,想是他也拿了衙役孝敬的。
“爹!”
唐荼荼脆生生喊了聲。
院裡所有人的目光全轉向她,被主家小姐盈盈的笑臉望了一望,都露了點窘相,什麼糞啊肥啊的事兒,叫小姐聽到總是不好的。
主家小姐卻不羞不躁站那兒,說。
“上個月幾位大哥不是說嫌月錢太少,想漲漲工錢麼,我跟母親往帳面上一合計,覺得工錢不能再漲了——爹,咱衙門廟小,容不下大佛,既如此,咱們也別耽誤幾位大哥再尋東家,別礙著幾位去別處賺大錢了。”
唐老爺愣住,他這老實人從來沒幹過前腳訓人、後腳攆人的事。
衙役這個看那個,那個看這個,明顯慌了,乾巴巴擠出個笑:“幹過今年再走也不遲……這、這時不時晌不晌的,我們一走,姑娘去哪兒僱人啊?”
唐荼荼送上一個燦爛的笑:“那不愁,先頭辦運動會的時候我就留意了,好多武館的大哥參賽了,那身板,個頂個的壯。武館生意不好做,一年賺不著幾個錢,他們應該很願意換個營生,我明兒就去問問啊。”
她話鋒一轉,臉上的笑說收就收。
“但是幾位昧下的銀子,還是得一個子兒不少地給我吐出來,要是就這麼不聲不響地跑了,回頭蓋個捲款私逃的罪名,可別怪我爹不講情分。”
一番連敲帶打,把幾個衙役都說成了啞巴,哆哆嗦嗦夾著尾巴跑了。
葉先生給她比了個大拇哥,言語間頗有驚奇:“姑娘這嘴皮子變厲害了呀,偷偷往哪兒上的課?”
唐荼荼哈哈大笑:“全賴您教得好。”
倒也是趕上巧了,她老早就想敲打這群衙役,一直沒找著由頭。
自唐老爺上任以來,這群衙役就沒用得趁手過,只是那時接連兩個大案壓著,趙大人一眾親信全被枷走了,衙門上下緊著弦,沒人敢掉鏈子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