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唯唯諾諾的黃家子被母親這話一激,紅著眼,鼓起了胸膛,終於有個爺們兒樣了。
杜仲瞧著這從未見過的契書,也提筆,端正寫下了自己的名字。抬頭再看唐荼荼一眼,目光似審視。
唐荼荼坦坦蕩蕩任他看。
外科走的是令今人聞之色變的路,她想從零開始,立起一套規範的手術流程,讓敢於嘗試治必死之症、敢於提起針刀的先行者,都不必有後顧之憂。
簽好兩張契,一邊一份保管,唐荼荼隨杜仲進了內屋。
杜仲盯著幾個醫士淨了手,盤起頭髮,穿上白大褂,又洗了一遍手,這才戴上手套。
他自個兒伸手,貼在黃八寶的額頭摸了摸,感覺體溫漸低。
他強笑了一下:“這是麻沸散見效了。”
唐荼荼看出來了,杜仲分明也想像鄺大夫那樣“狂”妄地拍病人一巴掌,笑一聲:“哈,你的命就交給我了。”
但他沒能笑出來。
於是,這小神醫只五官僵硬地說了句:“睡吧。就算做不好,也必定叫你醒過來,與你家人道個別。”
這話竟比“我一定治好你”還管用,黃八寶緊繃的神經鬆懈下來,在麻沸散的藥效中閉上了眼。
留有告別的餘地,人總歸是能走得從容體面的。
唐荼荼挑了個牆角坐下,端著筆記本,她本想記下手術流程,奈何屋裡人太多,診床邊上圍了一圈,擋得她什麼也看不著。
只得轉而去記他們的話。
這醫士問:“為何要切這樣的刀口?留這一塊皮作甚麼?”
杜仲:“去了骨與肉,還要將皮瓣縫回去包裹住膝頭,像縫雙襪子那樣。”
那醫士驚嘆:“這就是血管啊……”
杜仲:“最粗的、鮮紅的這條是主血管,要在殘端打雙結,防繩結滑脫。”
“滑脫了會如何?”
杜仲:“血崩不止——別問了,我分不得心,幫我鉗住血管。”
唐荼荼一腦門黑線,她看不著裡頭,不知道這群熊孩子到底幫上了什麼忙,分明前頭講手術流程時各個都仔細聽了,上了陣,竟還像拿著假人模型一樣,瞧見什麼都稀罕。
得虧杜仲是個脾氣好的,換個脾氣急的大夫,能把他們全踢出去。
手術進行到中程,漸漸的,只剩杜仲說話的聲音,寥寥數語吩咐著。
“骨膜有粘連,給我換左邊第二把刀。”
“換紗布敷料,血浸透了需得立刻換。”
“擦汗……擦黃八寶做什麼?擦我頭上的汗。”
“檢查所有出血點,滲血的地方全找出來,一個別漏。”
醫士們個個神經緊繃,已經沒了剛進來時的輕鬆樣。
怕髒了空氣,內屋沒有燃炭火,坐久了有點冷,唐荼荼坐到雙腳僵硬時,杜仲終於縫上了最後一針。
“好了。”
唐荼荼大氣都不敢喘:“好了?是……”
杜仲:“再等半個時辰,等他醒了再看。”
唐荼荼大鬆一口氣,同手同腳站起來走了兩步,往診床上睄了一眼,被一床單的血漬逼得縮回了視線。
瘍醫果然非常人也,她連死人都見過不少,看這一灘血仍覺得心噗通噗通的。
醫士們七嘴八舌說起話來:“老天爺啊!我可算是經了大事了。想當年華佗給關公刮骨療毒,也不過就是如此了吧?”
“剖肉刮骨,哪有斷腿難?但華佗還說要給曹公開腦袋呢,想是比小杜神醫厲害些。”
“那還保不準是怎麼回事呢!打小我就聽了好幾版野史,有說神醫驕傲自滿,不從曹操徵召的,給曹操惹惱了,砍了他;也有說華佗壓根兒不想給他治——真說‘開腦袋’我是不信的,你就說這時候,哪個大夫敢給人開腦袋?”
“師父,宮裡邊有御醫開腦袋的麼?”
杜仲落了一個字:“沒。”
太醫院二十來位御醫,每年坐堂三百來天,宮裡的傳召全加一塊也超不過三十回,多數時候都是尚宮、東廠有官身的太監找上門了,給他們治一治。
除了每月請安脈,哪個妃嬪一年敢傳太醫超過三回?病怏怏的還想侍寢,還想懷皇嗣?等著撂牌子吧。
他們嘰嘰喳喳的。留下幾個醫士收拾髒污,杜仲抬腳出去了,肩頸緊緊繃著。
唐荼荼想說點輕鬆的,緩緩杜仲的緊張,才邁過門檻,竟見杜仲雙肩一塌,膝頭一軟就栽下去了。
她匆忙伸手把人接住,“杜仲!”
“師父!”
“哎喲,小杜神醫怎麼啦?”
杜仲扶著門檻站穩:“我坐會兒便是,有點脫力了。”
他唇色泛白,緊張得手都在抖,也不知道剛才操著刀怎麼能那麼穩。
沒過半個時辰,黃八寶醒了,睜開眼那一瞬,黃家人嚎啕哭的嚎啕哭,抹眼淚的抹眼淚。
這洗了個澡差點丟了命的苦命人,傻傻望著床帳,舌頭髮僵地說:“嘿,我能活著看見自己大名寫上書了。”
唐荼荼噗一聲沒忍住,怕破壞了這溫情的氣氛,她趕緊退出去了。
黃八寶福大命大,頭一晚高熱不退,前晌天晴以後又退下燒去了,吃了兩天溫養的藥膳,恢復得很好,血管沒破開,刀口也沒崩裂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