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這孩子一雙眼被焰火染了多樣的彩,一瞬間幾乎不像真人,像哪裡來的山魑,帶了點倉促落入人間的茫然。
“小公子怎盯著我看?”
烏都拖著曳地的毛披風湊過來,坐在個矮腿板凳上。
他缺衣短食的,身量太矮,披風是用狐狸皮綴成的,一層狐狸毛不夠長,兩層狐狸毛就拖地了。
這小孩慢吞吞問:“山師傅,你想回家麼?”
山魯拙當他小兒說痴話。
一群西遼兵都在旁邊坐著,這群遼鬼給他座上賓的待遇,是因為敬仰他是個文化人,認定他是歸附了遼汗,把他當成半個自己人了。
但凡他露出一點想回中原的口風來,遼兵一定提刀朝著他腦袋砍過來。
山魯拙只好說:“自然是想家的,只是在這兒呆得也挺好,大汗待我恩重如山,我是萬萬不會背棄的。”
耶律烈哼笑一聲,陰惻惻道:“中原人,都愛說謊。”
山魯拙:“……”
他面上笑得溫良,心裡邊爆著粗口。
——那不廢你娘話,不說謊,我等你提刀剁我?
遠方的焰火漸漸稀疏了,山魯拙從袖兜摸出一把陶笛,嗚嗚吹起來。
西遼兵常聽他吹這個,往常聽,只覺得調不成調,還不如野牛哞哞叫好聽。今夜聽來,又是另一番滋味了。
每個調子都勾著魂,朝著心事更深處漫溯,勾扯出千萬紅的愁,綠的思,又隨銀河萬里,飄往家鄉的方向去了。
烏都靜靜聽著,聽到他黔驢技窮,再也吹不出新鮮的曲調了。
“山師傅。”烏都慢吞吞眨眨眼,問:“京城,真的像你說得那麼好嗎?”
“……”山魯拙無端端得有點心虛,分明他今夜說的那過年風俗字字為真,可還是心虛。
小公子憑空一指頭,戳穿了他的謊話。
他按捺著這陣心虛,笑得更純良了:“小公子既然好奇,何不親自去京城看看?——京城離這兒不遠,騎馬不過四五天的腳程。”
“真、真的?!”
烏都半個身子前傾,呼吸都窒住了。
耶律烈眼裡透出凶光,掌心上抬,扶在了刀柄上。
山魯拙餘光瞧見了,眼皮都沒哆嗦一下,笑著轉頭:“大汗何不跟著小王子一起來?”
“咱們兩國又無深仇大恨——不是小的替我們皇帝說好話,您一定記得——當年蒙古遠攻西遼,我家先皇還曾派出一支兩萬人的精兵馳援,只是蒙軍攻得太快,沒能趕上啊。”
“咱們兩國以前隔邦而治,可往來交流從沒斷過!我瞧大汗是千古難出的英雄人物,竟被時局拖累到如此田地,我這心……我心裡邊難受啊!”
他摁著胸口,越說越激昂,差點要把自己也騙過去。
耶律烈先是一滯。他在周圍親衛兵窒住的呼吸、圓睜的雙眼中陡然醒了神,眼裡的溫度涼下來,掀唇寡淡一笑。
“哦?你說的是真的?”
他噙著笑,手抓住了刀柄,一截刀光已現。
烏都察覺他想做什麼,立馬張開了雙臂,老母雞護犢子一般擋在山魯拙面前。
山魯拙渾然不覺,裝得像個地地道道的文人那樣,腦子卻轉得飛快,他聽出耶律烈厭惡聽這個,立馬改換口風,不再從家國大義上講。
“大汗要是想拜訪我朝,只需遞交一封國書,派幾個傳令兵遞到雲中府——小人雖不知守城的將軍是誰,但大汗的誠意,他們一定能看得到。”
“您不是稀罕京城?到時候,您想派使臣派使臣,想自個兒去就自個兒去,兩國邦交,互相走動走動豈不是尋常事?我們朝廷邦交幾十國,京城裡還住著四萬異族人哩。”
耶律烈眯了眯眼,一字字分辨他話里的真偽。
“耶律烈!寫!咱們快寫國書!”烏都身子後仰過了頭,連人帶凳子栽進山魯拙懷裡,歡叫一聲抱住了山魯拙。
看耶律烈橫眉豎目瞪著他,烏都又嚷嚷了一遍,把耶律烈最近天天忽悠他、他卻抵死不從的一件事拎出來說。
“父汗!父汗快寫!爹!爹爹!求你了!寫國書吧!咱們去京城看一看!”
一點骨氣都無……
認賊作父……
葛將軍在天有靈……
——啊!啊!啊!
山魯拙心底咆哮三聲,連同嘴邊的笑都猙獰了一瞬。他借著烏都身形遮擋,摁了摁自己心口,心拔涼拔涼的。
第207章
“娘!爹!快來看呀,放焰火啦!”
京城一年大宴小宴、千秋宴萬歲宴,一年能放七八回焰火,珠珠每回見了,仍激動得能把地跺出個洞,蹦著跳著滿地轉圈。
“來啦來啦!”
天津城焰火放得早,這天子渡必要有京畿的氣勢,從鼓樓、北大關軍營到天津城五個縣,焰火輪著放,每一個時辰放三回,東邊的剛停,西邊就接上了,保管叫這個“長算盤”形狀的城,任何地方的百姓都能賞著。
靜海縣地界偏中,沒漏過一場,漫天的彩花與煙塵蓋住了天。
唐荼荼被這震耳的轟聲驚地捂住了耳朵,這動靜,這高度,不像地面煙花。她叫了聲“葉先生”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