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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為官務本,本立而道生。我既是此地父母官,哪有讓別衙帶走案宗的道理?”
一直沉默的唐老爺一摞茶杯,瓷底一聲清亮的脆響。他棉花似的脾氣,這就算是憋著火了。
唐老爺似想說什麼,看見夫人擔憂的神色,到底是閉上了嘴。
葉三峰作壁上觀瞧了半晌,看老爺惱火的神情不是作偽,眼皮終於撩起來了,笑了笑:“葉某得老爺信重,便當為老爺分憂。我知老爺的秉性,看不過眼這事兒,遂想了一下午想著個險招,您且聽聽。”
唐老爺神情一肅:“先生請講。”
“大案當前,欽差都來了,漕司此舉怕是要抓幾個官以瀆職罪論處。葉某想來想去,只覺公孫家有危。”葉三峰看唐荼荼一眼:“憑姑娘和公孫家小少爺小小姐的情分,該給人家提個醒才是。”
唐荼荼恍然:是了。
天津城經濟、民生風化屬漕司管,轄內治安卻是歸總兵府管的,真要論起來,兩邊誰也跑不了。頂著天子雷霆之怒,一方想避禍,必要揪著另一方頂罪。
“您意思是……”
葉三峰道:“老爺剛上任,得中立不倚。不如姑娘給公孫少爺漏個話,就說案宗被漕司府拿走了,旁的不必管,讓他們狗咬狗去。”
唐荼荼把邏輯從頭到尾一順,看爹爹也無異議了,爽快答應:“行,我這就給和光回信,她前天邀我春遊的花箋我還沒回呢。”
漕司府今下午才抱走案宗,公孫家此時還沒得信兒,叫他們兩方鬥法去,誰也無暇他顧,好叫案子查個水落石出,該被糾責的站直了挨打,誰也別縮。
第270章
晌午約在了吉祥酒樓。
這富貴地兒深諳官眷喜好,趁著清明穀雨之交,把牆上的菜牌換了一輪,木牌刷了翠綠色的漆,像新草里萃出來的,吃了一冬天的油膩葷食少了,時令鮮果全排在前頭。
滿樓飄著桃花酒香,唐荼荼鼻子最怕聞甜香,捂著鼻子,三步並作兩步地往樓上雅間走。
她來得遲,公孫和光和她哥早到了。
得了這口信,和光冷笑了聲:“這老狗自己一身腥,嫁禍於人的腦子倒是轉得快。哼,早知如此,不如我家一紙奏摺狀告漕司三風十愆犯了個遍,好過叫他擱這兒顛倒黑白。”
“和光!你胡言亂語什麼。”
公孫景逸拍桌一叱,臉色也不好看。
——三風,十什麼千?
唐荼荼默默記下這詞,等著回家查成語去。
昨兒下午漕司府來人提走案宗的,不過是隔了半日,今兒上午唐荼荼把兩人叫出來吃飯,便聽他倆說:“我倆出門前,欽差令已經到了,要我爹把所有涉案的犯人提到府城去,這會兒想是已經在路上了。”
那就是遲了。
漕司府上文吏那麼多,全是筆墨的行家,把案宗潤色一遍上呈欽差竟只用了個把時辰,動作太快了。公孫大人什麼也來不及準備,去了怕是要陷入被動了。
唐荼荼展出一個懊惱的表情:“怪我,我該昨晚趁夜給你們遞信兒的,我怎麼能因為天色晚了就拖延到今天呢。”
“跟你有什麼相干?”公孫景逸心情不睦,卻還顧得上安慰她:“也不是什麼大事兒,最差不過擼三品嘛,我爹還年輕,官兒擼了就擼了吧,正好往我太爺的總兵府調動調動,以後再尋機會戴罪立功就是了。”
最差不過擼三品……
唐荼荼錯開眼,慢騰騰咀著自己的措辭:“噢,那就好,你家有應對的辦法就行。既如此,我就去忙我的事兒啦。”
“茶花兒不再坐會兒了?哎,你等等!”公孫景逸追出兩步。
唐荼荼回身看他。
十八歲的大男孩了,肩寬腿長的,放尋常人家該是頂門立戶、捱生活苦難磋磨的年紀了——可他身上披掛的朝陽還沒褪色,笑起來明快又熱烈。
“茶花兒,春遊你不去麼?鵲哥、瑞方他們攢了好幾回局,沒一回能把你請出來的,見天兒忙什麼呢?早春三月,該是出海玩的時候了,咱們坐船去網魚啊!”
唐荼荼微怔,反應過來又是笑:“實在是忙得走不開,我等夏天熱起來了再去海邊玩吧。”
說完便腳步匆匆離開了,作出一副“我真的很忙”的模樣。其實,她是怕自己管理不好表情,露出什麼嫌惡的神色。
一上了馬車,唐荼荼又沉寂下來。
她是真覺得,跟這群世家子不是一路人。
治下出了重案,爹爹一個剛上任的縣令日日寢食難安——而在他們這土生土長的世家子眼中,唯一的苦惱是父親可能會被貶官,卻也不怕,換個衙門東山再起,換身袍服也還是官,傷不了筋動不了骨。
被貶官不是他爹該受的?百戶人家受害,竟沒“出海玩”更值得一提。
果然是富貴窩裡長大的呵,都是生在雲端的仙人,一輩子也不定自己下地走兩步路。
平頭百姓吃再多苦受再多難,也不影響他們享用民脂民膏,興致來了站在雲上俯瞰一眼,上下嘴唇一碰,道聲“可憐”,就是天大的慈悲了。
唐荼荼揣著一肚子的尖刻出了縣城,在安靜又寬闊的曠野上終於平靜下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