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320頁
馬車一路向東行,出了城,大約走了三五里地。
下了寬敞的官道,轉上鄉道後,路就不好走了,前幾日又下了雨,路上全是曬乾的車轍印,顛得人全身骨頭都要散了。
路過三個小村之後,終於到了地方。只消一眼,唐荼荼就知道葉先生為什麼說這地方好找了。
目之所及,這一大片屋舍又高又狹長,和鄉戶人家的屋舍樣式一點都不一樣,煙囪高高探出,長得像一片廠房。
煤炭、木料燒出來的煙裊裊向天上升,給四野結了薄薄一層浮灰,將這青山綠水的地方降級成了個大灰爐,樹木都沒別地兒綠得鮮翠。
唐荼荼幾乎是潛意識的,捂著嘴,咳了一聲。
她咳完了,才發現並不嗆,空氣近乎是清新的,只有腳尖沾了一點塵灰。
葉三峰笑她:“姑娘鼻子是真靈,我可一點聞不著煙味。”
唐荼荼跟著乾笑了下。
她審視著這排窯爐房,全是自己沒見過的爐子構造,沒見過的礦石,工人穿行其中,拉礦石的雙輪車缺胳膊少腿,沒幾個齊全的。
記憶里的畫面很快褪去。
末世早年,全球的清潔能源生產體系一一崩潰、陷入停滯,人們苦哈哈過了幾年砍樹燒炭、爭購石油的日子。唐荼荼對那片灰沉沉的天耿耿於懷,她大學的畢設還是環境治理主題的。
好在這年頭樹多,這點菸還談不上空氣污染。
一走近院子,熱浪撲面而來。
牧掛書和葉三峰呆了三天,冶工們已經認下他二人了,招呼一聲:“二位先生又來找徐管事?”
問完,便進去通傳了。
唐荼荼觀察著四周。
從鄉道到遠處山腳下,這樣的窯爐屋舍連排了十幾排,再東面也有類似的屋舍結構,只是那邊看不著煙,不知道是沒開工,還是棄置不用。
“什麼時候修的這地方?”她問。
葉三峰想了想:“十來年前罷。你娘生意剛起步那兩年,朝中掀起了一股提進民用風,在民間大力推行魯班獎,鼓勵發明造物,要改良百姓的生活器用。”
牧掛書也背起書來:“國有六職,百工居其三。百工又分六類,分別是:做木器的木工、冶煉鍛器的金工、鞣皮製革的皮工、桑蠶織染的織工、雕琢玉器和金銀飾品的刮摩匠、還有制陶瓷的搏埴工。”
“當年,京中有文士主張提進民用,先要鑽研這六工。先皇採納諫言,令各省在上府設專用工地,匯集匠人,考證天下各地的工法,取各地先進的工序,琢磨如何改良六工工藝,以精進器用。”
盛朝實行省府制,“府”相當於後世的地級市,還將天下府按稅額分為三等,上府就是各省有錢的大府。
牧掛書一指四周:“這片地方,就是京城的金工處。”
唐荼荼聽得一愣一愣的,一時分不清這是哪位思想先進的大才提議的,還是跟她一樣的後來者。
不等她細想,去傳話的那人很快出來了,招招手:“徐管事在後院呢,幾位進來罷。”
唐荼荼忙抬腳跟上去,跨門檻時,順嘴說了句“先生看門檻”。牧掛書卻已經穩穩噹噹地邁過來了,展顏一笑:“姑娘忘了?我能看清台階了。”
這琉璃作坊跟別地也不一樣,後院不住人,全是一間間的陳列室。
那管事年紀三十來歲,大約是被牧、葉二人纏得煩了,一看見他倆,便露出無奈表情。本著來者是客,管事還是打起精神接待了,讓人奉茶。
“二位這回定做幾副鏡?”
葉三峰道:“今兒不是我們看,是我家小姐看。”
他們說話的工夫,唐荼荼早奔到貨架前了。
這琉璃作坊想必是經常接待客人,貨架陳列似金銀玉飾樓,架子上擺的大多是琉璃杯、琉璃酒壺、琉璃首飾一類的東西,像二殿下送的那薔薇水瓶也有不少,品相有好有差,透明瓶少,調入了色彩的瓶子為多。
大件琉璃器就要漂亮許多了,兩隻手那麼大的鹿、長脖子仙鶴、大象,都流光溢彩地擺在貨架上。
她眼尖,往最底下一排貨架上瞧時,看到了那幾枚鏡片。掌柜的不知道這玩意能做什麼用,一沓鏡片全堆在紅布上,沒仔細打整。
唐荼荼忙捧起來:“掌柜的,這就是前兩天燒出來的那爐鏡片嗎?”
“對,仿著這位先生那枚圓片燒的。姑娘自個兒瞧罷。”
鏡片做得少,攏共十幾片,許多片上頭都裂了細紋,這是降溫時受力不均勻導致的。
唐荼荼把幾枚完好的鏡片拿起來,隔著一掌距離放在眼前,依次照了一遍。
這些鏡片都太厚了,全是凹透鏡,直看得她頭暈目眩,扶著桌子站穩,使勁眨了眨眼睛。
“這不行……”她喃喃一聲,連紅木托盤帶鏡片,端到徐管事眼前。
“您瞧,這顏色不對!這幾片色兒都帶綠,這幾片邊緣處有結晶,而且厚薄是不勻稱的,您沒瞧見麼?”
那管事“嘿”一聲,氣笑了,還沒掀唇,又叫唐荼荼的自言自語截斷。
“色兒帶綠是二價鐵,鐵元素沒除盡,這個有辦法;有氣泡大概是沒攪勻,空氣泡是可以敲打散盡的……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