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手工業與商業發達的地方,農婦務工是常事,城裡又有雇仆和侍女無數,女人手裡捏著銀子,不靠天吃飯,不靠男人養活,腰板就能挺得起來。
而此地,東鎮不一樣。
煮海的是鹽灶戶,捕魚的是漁民,這兩個行當把男人與女人天生的體力差距放大到了極限。在天津建城之前,他們就是做這營生的了,世世代代被隔絕在這百萬畝的鹽鹼地里,因為車路不便,又住得偏僻,一年也未必進一趟主城。
靜海縣與天津主縣隔著一道城牆,就仿若隔開了一道天塹。
三岔口每年走過的漕船豪商千萬,帶得主縣富得流油,與他們也沒什麼相干。
宗族世世代代,尊與卑也就世世代代往下傳,脖子上的鐐銬戴久了,就要長進肉里了。
她們不知道女子該自強,沒見過女人經商,走出村子念了三本書的就是“大學問家”,就是嫁了不虧的良人。
她們聽著雀姐的忽悠,笑著哈哈,嚼著“誰家母雞不下蛋”的舌頭,把年輕的婦人往絕路上逼。
之後,年輕的變老,把新鮮的媳婦繼續往絕路上逼。所有的惡婆婆,都被“不懷孕是罪,不生兒子是罪,失節是死罪”的念頭逼到了老,愚昧隨著血肉年年地長。
從念頭變成家規,從家規變成族訓,生不出孩子是被妖邪下了咒,得去供神,生女兒是叫全家斷了根。
不論家門貧富,這些人的脊梁骨都是被敲斷後,再歪歪扭扭長起來的。
如果有辦法,帶著她們賺錢……
如果,能把這百萬畝的閒置地用起來,盤活這片廢土……
唐荼荼盯著地圖看。
整個靜海縣西重東輕,像一個左邊穿衣右邊光膀的窮鬼,拼命往天津縣的方向蹭,張嘴等著運河漏出來的一口剩飯活。
而東面,地圖上空白了三分之二,沒有官道,鄉道縣道也窄得不值當畫上圖,只有無數個村標零星分布,似在沖她無聲地眨眼。
唐荼荼盯著地圖看了一下午,手裡的紙筆換成手套,背上罩了披風,不知哪個有眼力見的給她搭了個擋風棚,放了倆火盆。
本子上的《靜海縣閒置地成因分析及規劃建議書(初稿)》抹了一遍,簡寫成了《東鎮一期計劃工程(三年)》。
她不在規劃院了,沒有團隊了,上邊也沒有老師教授能給她審核規劃書了,在這個孤獨的時代,沒有人會比她更專業了。
想得忘了時辰,再回神時天都要黑了。
唐荼荼深吸口氣,把多餘的情緒都斂下去,又折回自己屋,鋪蓋一卷扛到肩上,搬到了頭間屋空出的床上。
屋裡的婦人見她去而又返,都有點怵她。
村裡頭女人少有這樣鋒利的脾氣,潑辣的見多了,文縐縐發火的卻罕有,明明也沒見這小姐罵人,卻覺她說那話字字像把刀。
下午跟人一打問,才知道這是新縣官家裡的姑娘。
唐荼荼進門道了個歉:“晌午是我話重了,各位嫂嫂多擔待。我那屋窗戶破了,我在你們屋借住幾天。”
幾個婦人你看我一眼,我看你一眼,最後視線全落到年紀最大的嫂嫂身上,此婦人忙站起來福了一禮,說:“小姐只管住。”
古嬤嬤猶豫著看看屋裡,放心不下。各個都求著死呢,拿走了瓷器收走了首飾,還總有褲腰帶呢,往房樑上一掛也能要了命,誰知道夜深人靜的時候會幹什麼。
芙蘭趕緊表態:“我跟姑娘一起睡。”
唐荼荼無奈:“我一個病人,全屋都是病人,你不想要眼睛啦?”
芙蘭:“姑娘別誆我,這紅眼兒又不是看我一眼我就倒了,好好把手洗乾淨比什麼都強,您看我這手,這幾天都快洗禿嚕皮了!”
唐荼荼勸不住她,芙蘭自己吩咐人搬了張矮榻,緊緊併到她床邊了。
一夜無夢。
清早,印坊里的氣氛好了些。年掌柜派了人來掛燈籠,都是年輕小伙,爬高爬低利索得很,往房檐下掛燈籠踩著梯子如履平地,手都不用抓一下梯。
唐荼荼辨認不出這是不是影衛,只覺得這些人若有若無地觀察著她,干一會兒活,三兩個湊一塊咬會兒耳朵。
走前,過來問了個安,閒話也沒多講,只特特強調一句“姑娘有什麼事兒只管吩咐,您可千萬把眼睛養好,這是大事”。
“好好養病”這話好多人都跟唐荼荼說過,就眼前這幾個大小伙兒,態度鄭重的都有點古怪了。
唐荼荼沒大明白,笑著還了一禮。
第235章
暖陽高照時,幾溜馬車停在了印坊大門前,傢伙什拿下來百八十樣,沉甸甸抬著往廚房走。
來人是一群穿著褐襖、帶著小圓帽的中年男子,寡言少笑,轉眼回眸間卻又透出些慈和的味道,不論誰問,只單手立掌在胸前道一聲佛號。
年掌柜跟在後頭,雙手揣著個手爐攏在袖裡頭,在自個兒圓鼓的肚子前撐了一條橫檻,笑道。
“這是打龍樹寺請來的素齋師父,做素口美食是一絕。知道各位不能大魚大肉的吃,今兒十五咱就吃素菜吧,保准比肉還香!”
龍樹寺沒供著舍利子,也沒駐著天下聞名的大佛師,唯獨一手素齋最是有名,是先帝和太后吃過還親筆提了匾的。寺里幾任住持都是精明人,幾十年下來,把自家的素膳發揚成了來天津必打卡的一絕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