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年掌柜的宅子大,這探子頭頭兒偷悄悄斂財,富得不顯山不露水。外頭看就是個鄉紳大宅,看裡頭門道才知道人家打通了前後左右六座小院,園子形如半個官邸大,亭台水榭應有俱全。
難怪能做天津探子的聯絡點,唐荼荼想。
酒是叄鷹說的葡萄酒,能送到主子面前獻寶的,必定是年掌柜釀出來的得意好酒。
壺壁掛著一層細霧,是拿井水冰過的,晏少昰手背貼上去試了試溫度,涼手,倒不冰,便倒出來小半杯,三口的分量,遞到唐荼荼眼前。
“嘗嘗味兒就行了,要是喜歡這個味,一會兒捎上兩瓶子,帶回家自己喝。”
姑娘家在外邊露出醉態,容易叫人看低了。
唐荼荼:“好嘞。”
葡萄酒在縣城還是稀罕東西,釀這酒用的不是普通葡萄,是西域貢上來的馬奶葡萄,宮裡娘娘們嘗著味道好,此葡萄就得跨越千里在皇宮御苑扎新根。原苗原土一車車地拉過來,再一代代串種,十來年下來,方能在御苑結出好果。
宮裡貴人吃膩味了,才漸漸往京畿周邊走。
天津這樣的上府自然是有的,主城落了座馬奶葡萄園,年掌柜買了兩畝地的採摘引,花高價錢買得引子,每年成熟季就能去摘葡萄。釀出來的葡萄酒色澤漂亮,白里醺黃,因為貴,在富貴人家甚至蓋過了女兒紅的風頭,成了出嫁酒。
唐荼荼小小咂了一口,仰面坐在藤椅上,長長地“哈”了一口氣。
“真好啊。”
晏少昰聽罷微微一頓,復又笑起來。
三個字,藤一樣伸莖長葉,循著夜裡細細綿綿的風,往他心底鑽。
他腦袋裡蒙蒙昧昧的念想,補上了這丫頭沒說完的話。
——他回來真好,能毫髮無傷地下了戰場真好,能重逢真好。
——重逢當天沒風沒雨,對著月亮看星星,這也很好。
晏少昰提起酒壺,仰頭就飲。他沒淺酌嘗味兒的講究,也從來沒人敢在他面前叭叭“殿下你這樣不對,葡萄酒應該怎麼怎么喝”,酒液自壺口流成一瀑,琥珀色的碎珠迸濺。
他這半年瘦了些,骨架踩著生長期的末尾竄拔,不但長高了半頭,臉型輪廓也更深了。眉峰兩座山,下頷線如削,咽酒時喉結起起落落的,從側面看,像一條放上去會剌手的鋒線。
可也要命得好看。
唐荼荼忍不住多瞄了兩眼,又端莊坐正,把杯里的三口酒分成九口抿,一邊聽他講。
“草原上沒什麼消遣,將士們守夜都愛找土丘,高高坐在土丘上,一來視野好,二來能賞星星,蒼穹浩瀚,星波萬里,原野上無遮無擋,最適合觀星。”
“牛羊好扎推,幾千頭牛羊湊在一塊,像人一樣聚起大集會。夜裡星星月亮不夠亮,巡夜的將軍遠遠看見了,還當是敵人的前哨埋伏在那兒,幾炮轟下去,驚跑一地,才分辨出那是羊群。”
“炮轟過的羊肉就半熟了,刨了燒爛的皮子,再上火一烤,味道很好。第二天全軍吃羊肉,牧民拖家帶口的跑來軍營門口要錢,賠了百兩銀子才安撫好。”
唐荼荼望著星星聽他講故事,嘿嘿嘿地笑。
他從星星月亮,講到牧草和牛羊,從城池的地理位置,又講到人。
二殿下不是講故事的好手,趣事講完了,話就貧乏了。
“你知道西遼麼?在咱們盛朝西北方向,占了很大的一片地土,十來年前被蒙古滅了國,王室幾乎死絕,只有末帝膝下的嫡七子於流亡途中繼了位,草原上敬稱一聲‘遼後主’,漢名耶律烈……這耶律烈去年收養了一小童,叫烏都,此子聰明伶俐……與我碰過一回面。”
唐荼荼轉過頭:“然後呢?”
她眼眸太亮,晏少昰錯開視線避了避,望向北邊。
“……是個好孩子。”
國名、地名、人名通通不熟,唐荼荼只當他要講故事,沒聽出二殿下吐字艱澀。
半天沒等著下文。
二殿下又另起了一話題:“軍中分左中右三軍,總共十二營,大大小小三十多位將軍,各是各的脾性。都說奴才肖主,兵也肖將,將軍的脾性,就是手底下兵的脾性。”
“方老將軍年輕時就有大將之風,奈何這些年妻離子亡,傷在命宮,漸漸練兵酷虐,不達大體,他營里一群校尉逞兇鬥狠,屢屢滋事……這點上何將軍比他強。”
“但論領兵,我們當中無人比得上元將。據聞元軍不設前鋒營,每逢大戰前,抓簽抽一個營視作前鋒,當日擺大饔宴,好酒好肉吃一頓,就能叫小兵甘心去做送死鬼,以血肉之軀扛下咱們的第一波火炮,好給他們的後軍開路。”
唐荼荼坐在搖椅上,腳跟踩著地,一晃,又一晃,搖椅底下的旋杆咯吱咯吱響。
戰場的事講來無趣,晏少昰又沒有抑揚頓挫的語調,句句平板,旁邊也沒個聲兒,他在滿院的靜寂里幾乎要以為唐荼荼睡著了。
偏頭一瞧,才知沒有——唐荼荼皺著兩條眉毛,聽得認真。
晏少昰靜靜看她片刻,無聲笑了。
宮裡沒人愛聽這個,卻總愛張嘴問:邊關什麼樣,打仗什麼樣,草原人什麼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