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杜仲又說:“初染此病,病在結膜,不治將恐深,累及角膜和內眼——像姑娘這樣眼白泛血絲,這是病症最淺的時候,再之後,白睛下成片溢血,再不治,黑瞳上也要結翳,上下眼皮生膿爛瘡,內眼瞳膜離斷,就要變成半瞎了。”
“半瞎?!”
唐荼荼一個激靈,後背都涼了。
唐老爺和夫人驚得搖搖欲墜,再看荼荼這雙血絲密布、幾乎看不著眼白的兔子眼,幾乎嚇得當場套車回京找太醫救命。
杜仲怕嚇到他二老,又慎重改口:“也不是半瞎,會視物不清,看遠看近都花眼。”
這說法也沒比半瞎好多少啊!
一個個驚雷劈下來,杜仲照舊是溫聲細語的。
“姑娘生活習性好,我是知道的,我疑心這病是別人染上你的——唐大人,您是一縣父母官,還得提防這病在外邊爆發——姑娘仔細想想,把你這幾日去過的地方都列出來,咱們推一推是從哪染上的。”
唐荼荼攥著手指,臉上血色一層層褪。
她實在記不清這幾天從多少人手裡接過東西了,她自己注意個人衛生,也沒有揉眼睛的毛病。可這幾天忙著印坊開張,又是健身大比報名,許多的報名表發下去又收起來,摸過的東西數不清。
昨兒出去玩是專挑熱鬧地方去的,一整天那是人擠人,撒吉時接的一筐子福袋,她每個都摸過,裡邊什麼銅錢頭花兒小娃娃的,都是不知道經過多少道手的東西。
還有二哥……
唐荼荼飛快把兩隻掌心搓熱,抓了根筆,沿著時間點拼命回想,從前天下午見到他的第一面開始想。
在馬車上,她握過他的手,抓過他的袖口。夜裡看打鐵花太吵了,她跟他頭挨著頭說了好久的話。
甚至還摸了他的面具!唐荼荼氣得直錘掌心:我怎麼手這麼賤呢!
還有分別的時候,她含了一泡眼淚,那時眼睛澀疼,一定是已經發病了,貼上去時眼淚有沒有蹭到他外衣上……
就算沒有蹭上,那還有幾個影衛大哥,吃飯時候大家互相遞過醋碟蘸料,她還腦子蠢到請他們吃了路邊攤!
唐荼荼腦子裡全是懵的,她是妥妥的確診了,萬一這裡邊感染了哪個,再順道感染了軍隊,她真是成千古罪人了。
抓著草稿本反反覆覆回想,唐荼荼幾乎要瘋魔了,怕這怕那怕得要命,滿腦子都是軍營里大片將士病倒的情形。
燭光灼眼,眼睛又疼又癢,眼角芝麻糊越積越多,阻礙了視線,唐荼荼下意識拿虎口蹭了一下。
手背啪得一疼,杜仲操起脈枕狠狠抽了她一下,伴隨一聲叱罵:“不能揉眼睛,姑娘怎的又忘了!剛還誇你個人習性好!”
嘿我這手。
唐荼荼自己也狠狠抽了一巴掌,把手背擦乾淨。她抓住一個關鍵,直起身問杜仲。
“可這紅眼病怎麼會瞎眼?這樣普普通通的小病,分明點幾回眼藥就能好的病,怎麼會變成時疫?!”
杜仲蹙眉:“姑娘說的是什麼靈藥?”
唐荼荼怔住,腦子木呆,嘴唇也發麻:“抗生素……”
她說出這三個字的瞬間,就知道自己有多愚魯了。
這是沒有抗生素、沒有疫苗、衛生條件差、百姓體質沒有被藥物改造過的時代,這是一場流感會變成瘟疫、一場痢疾會死幾萬幾十萬人的時代。
“你!”
杜仲瞳孔一縮,又飛快放大,瞠著眼睛緊緊盯著她。
他這段時日裡的疑慮、揣測全沉到了目光深處,喃喃了一句:“果然……”
那一瞬間,唐荼荼嘴裡囫圇含著“抗生素”三個字,突然福至心靈般看懂了杜仲眼裡的東西。
他兩人隔著時空,隔著古醫、今醫與後世醫學,被那一本《王氏證治》串聯起來,遙遙地,對望了一眼。
這段時間,杜仲有許多疑惑揣在心底。
比如七月底時,唐姑娘去師父家裡借醫書,借走了十本,書是杜仲親手取的,他記得清楚,借出去的是綜述兩本,外傷兩本,肝膽胃腸兩本,婦科兩本,骨科一本,術後保健一本。剩下幾十本書,姑娘全沒借過。
澡堂出事那回許多人被燙傷,她處理燙傷的辦法合宜,步驟詳實。事後杜仲仔細回想,怎麼也記不起她借的書里有這塊內容,唐姑娘是從哪兒學來的?
再有如何拔牙、如何截肢,拆關節剝骨肉的,學醫多年的醫士聽了還覺惶恐,唐姑娘不光不惶恐,竟還能給他提手術建議。
她分明是個醫盲,連把脈三根指頭該放哪兒都不知道,可這許許多多的奇術,唐姑娘竟像是親耳聽聞過、親眼看見過,見多了,不足為奇了。
——抗生素。
那是杜仲熟背祖宗醫書,卻從來看不懂的詞。師父好學,拿去求問過許多老太醫,那是這個時代沒一人知道的詞。
“你……”
杜仲思緒翻滾,胸口沉甸甸地阻著,靠深深喘氣才調勻呼吸。
當著滿堂燭火,又隔著眼睛上蒙了一層的白翳,唐荼荼把自己眉頭漲得暈乎的兩個結推平展,心卻沉到底了。
——果然,為什麼說果然?杜仲是不是猜到什麼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