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唐厚孜把早早修飾好的那套交友說辭拿出來,“久仰蕭兄大名,與蕭兄一見,只覺相見恨晚……”
“久仰我什麼大名?”
蕭臨風莫名其妙盯了他一眼,鬱氣全罩在眉心。
“就是……”唐厚孜敏感地覺得蕭才子不待見他,噤聲不再說了,悶悶不樂地望向了戲台,醞釀出了一肚子的愁腸百結。
等禮部侍郎念完了手諭,秋闈主考官也致了辭,鹿鳴宴便開了。
推杯換盞間,剛才同桌上那數落蕭臨風是狂生的舉人,立馬按耐不住地跳了出來。
“蕭才子,這幾日京城人人誇耀你的才名,我卻覺得你才名不正!”
蕭臨風目光在園子裡搜了一圈,也沒看著一個可疑的,正心氣不順。落了筷,抱臂看著他:“有話直說。”
這舉人聲音不小,旁邊幾桌的舉人吃菜的不吃了,喝酒的也停了,都饒有興致地扭頭望過來。
“當日口問上,夫子問‘四月赤城之戰,良公敗於蒙古,為何’——我們大夥都答天不時地不利,才叫葛都督中了別人的圈套,慘死於蒙古大將之手。”
“偏你故意走了偏鋒,為了在考官面前出風頭,竟說都督敗於蒙古,是因為愛民過甚!——荒唐!良公愛民天下皆知,他為了邊關百姓戰死沙場——蕭大才子竟覺得將軍愛民是錯的?”
“葛都督乃我朝英烈,忠義當先,連陛下聽聞他戰死沙場,都心痛得淚濕衣襟,你卻對都督毫無敬重!這是對英烈的大不敬!”
“兄台說得好!”四下呱唧呱唧一陣鼓掌。
那舉人目光得意地掠過全場,又望到蕭臨風身上,見他眉頭緊蹙,只當是自己當頭棒喝,問住了他。
這“良公”與“葛都督”,說的都是赤城守將葛循良,葛將軍四月底戰死沙場後,二殿下念著舊年情誼,親自上書為他請功,皇上追諡其為一品都督。
可惜葛將軍髮妻老母都沒了,唯一的兒子下落不明,追封這麼個虛銜,只能惠及親族子侄了。
蕭臨風無動於衷:“將有五危,其五為愛民,可煩也。此危覆軍殺將,不可不察也——這是兵聖孫子所言,哪裡不對?”
那舉人笑道:“我從五歲起,夫子就成天講看古書要去粗取精,不可睜著眼睛什麼都學。哪怕是兵聖寫的書,也是有對有錯的一家之言,蕭大才子拿千年前的古書評判今時,是沒上過學麼?”
周圍人哄然大笑。
蕭臨風高高一挑眉,又重重落下來。聽他頭兩句說得大義凜然,還以為是個懂兵法的,原來是個連兵書都沒讀過兩頁的蠢貨。
他怕這蠢貨聽不懂,特地徐徐道。
“蒙古軍圍點打援,不是什麼高明的計策,葛帥為了救一個不足三百人的破民屯,中了敵軍埋伏,帶出去的三千將士盡數戰死——而民屯裡的百姓全是異族草莽,血脈混淆,沒一人是我大盛同胞——死得不值!”
他聲量不大,周圍幾桌聽到他說話的舉人,全都呆住了。
連皇上都追封葛將軍為一品都督,這蕭臨風!竟敢說葛將軍死得不值!
與他爭辯的那舉人瞠大眼睛指著他,手抖得厲害,他對律法不熟,一時分不清這是欺君罔上還是別的什麼罪名,只哆哆嗦嗦斥道:“你胡說什麼!”
又慫又蠢。
蕭臨風冷冷看著他。
“一將功成,是千萬屍骨堆出來的。葛將軍打仗二十多年,當知道自己身份,他身上扛著北境第一道關,再後邊就是河北和京城,他死不得。”
“民屯裡的全是異族流民,蒙古、西夏、遼人混居其中,血統雜亂。這群流民受我朝將士庇護多年,當知教化感恩——可民屯被遼寇清理後,葛帥率親兵匆忙去救,將軍營留給副帥坐鎮,他為博一個仁名,連自己帶三千將士都搭進去了。可結果呢!”
“在援軍趕到之前,救下的流民早已四處逃竄,也不見一人留下給葛帥護個全屍,我軍將士全叫亂馬踏成了泥——一個大將,三千將士,換了三百異族流民的命,哪裡值?”
那舉人扯著嗓子叫道:“陷陣之志,有死無生!大丈夫何懼死後有沒有全屍?”
“之後呢?”
蕭臨風冷冷道:“良公戰死,良家軍匆忙換帥,退守內關,閉城不出,外關口被蒙古軍炸了個乾淨,等於千畝土地棄與蒙古,只剩下一座城垣不足丈厚的內關——你知道在蒙古軍眼皮子底下修一座外關,得死多少人麼?”
“你當皇上淚濕衣襟,是為了一個行軍魯莽的將軍哭?——皇上介懷的是北境第一關破了,若蒙古此時積蓄戰力沖關而下,便可如尖刀一般插入我朝北境。”
與他爭辯的舉人已經年近三十了,好不容易考上個舉人,自覺學問大成。可對著這麼個十四歲毛沒長齊的男娃,竟被他說得啞口無言。
又不肯認輸,氣弱爭辯道:“我朝將士勇猛……”
蕭臨風又是一聲冷笑。
“蒙古軍兵無常勢,又多年未有大戰,正是鼎盛時期,只在北境肆虐的黃金家族朮赤一脈,麾下就有鐵騎二十餘萬。倘若集齊兵馬攻進赤城,便能一路勢如破竹,攻破河北,直逼京師。要想阻攔,除非調集遼東和直隸全部兵馬……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