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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十二連城”的名兒不是白起的。此地地勢彎環,矮山連綿不絕,最早要追溯到戰國時,築長城以拒胡,受地勢折曲影響,當年這段長城也修得交錯起伏,所以叫“連城”。
千百年過去,黃沙黏土築的老城化在風裡了,長城裂成段,成了十二個沒什麼人的荒村,只有牧民和異族難民在這邊落落腳。
耶律烈又是屬兔祖宗的,狡兔三窟,他能翻個倍,這地方遍地荒村破房,他連紮營都不必,拴著一群野羊裝牧民,每三天挪個地方。
再者說,就算探子走運,能摸回自己原來的軍隊,能把信帶給上官,再僥倖碰著個聰慧至極的邊將,能從探子口中猜出耶律烈身份,也未必真的能派兵過來。
盛朝當下是守勢,關內一定在加緊練兵,防著北元大軍壓境,誰會有空閒來逮一個亡了國的後主?
山魯拙心口結著憂慮,可望著跑遠的馬,他眼裡還是帶了點希冀。
以前聽頭兒說,有些老探子隱姓埋名潛到王孫貴族身邊,替主子去辦大事,常常一潛伏就是半輩子,把自己凹成個假人。
半輩子見不著故友,摸不著刀,哪怕搜羅夠證據也不能走。直到主子哪天決定收網了,探子才能從水下浮出頭。因為身負重任,常常連妻兒也沒法周全好。
這事兒想想就讓人慌。
四面都在打仗,山魯拙隔三差五地聽見炮響,有時是北邊的托克托,有時是東邊的雲州城。
他血液里翻滾著的莽氣胡沖亂撞,真恨不得把小公子提上肩膀,提刀殺出這片遼兵營,死在半道也算痛快。
可每逢這一念之間……
“山師傅,你煮的什麼茶呀?”
山魯拙摁下暴虐的念頭,一垂眼,長睫如鴉羽,書卷氣十足的臉上淡淡一笑。
“好茶葉,講究陽崖陰林,在向陽的山坡、又有樹蔭遮蔽的地方,長出的茶最好,我循著這道理去採茶,味兒一定不錯。”
他漫不經心想:茶嘛,不就是草葉子。
烏都沒聽過這些,他上輩子只見過高端的智慧溫室和更高端的物種培育艙,兩隻藍眼睛忽閃,聽得認真極了。
他學著山魯拙的雅士作派端起一杯,咂了咂味道,兩人一同默了默。
烏都:“好像……有點辣?”
烏都:“還特別苦。”
烏都:“我舌頭麻了,會不會有毒呀?”
山魯拙硬著頭皮,笑得高深莫測:“人生五味,嘗過才知味道。”
說罷憋著氣,仰頭灌下去一大碗,不出半個時辰就解了便秘的愁苦,刮油清腸,也不算愧對這個“茶”名了。
第222章
料峭的北風滾過上馬關,這地方風沙大,年味散得也尤其快。年前剛貼上的對聯福字吹成了破紙,風一吹呼啦啦響,擾人得很,索性全扯下來了。
輜重兵留了一萬人補入後備軍,孫知堅領了軍令,要帶著餘下的四萬輜重兵回京。
同行的還有十幾個孫氏家臣,說家臣有些過了,裡頭半數是孫家嫡脈的子孫,另外半數,門生故舊、姻親牽扯,鐘鳴鼎食的世家大多如此。
戰中主帥罷黜了副帥職,這不合法理,也忤逆了皇上意思,畢竟當初點將是皇上親自點的。
孫家一群小輩氣血上頭,要寫急信報與皇上討個說法,都被孫知堅攔下來了。
老將軍深夜輾轉反側,回想自己三十年戎馬征程,打過的敗仗一隻手數得清,到老了,竟要落下一個“陣前撤帥”的事跡……
迎頭罩下來的,都是“晚節不保”四個大字。
臨行當日,殿下還是來送他了,提點路上不必急行,沒多說什麼。年侍衛捧來一冊黃封的密函,交給了他。
黃封,那是直呈天聽的,是二殿下的陳事書。
出關沒半個時辰,孫家的長孫耐不住,偷偷調開傳召官,拆開了這封密函。
信里蓋著四方帥印,寫的竟是:
【孫老將軍雙腿寒疾復發,痛不堪言,將軍再三忍耐,可舊疾難忍,隨行軍醫多次勸誡將軍顧及身體。
兒臣再三思量,威迫將軍回京休養,萬望父皇准請。】
孫家長孫怔住了。
殿下……是把祖父指戰不利的過錯,一併擔了。
軍營里有督戰欽差,有監軍,都是皇上的耳目,這邊的事瞞不過皇上眼睛。可有殿下這一封密函,皇上不會為難,祖父就能安安穩穩告老還家,至死,也是盛朝的常勝老將。
至於家族的榮光,就要靠他們這些後輩了。
孫家長孫朝著北方深深望了一眼,雙腿狠夾馬腹,追上了前軍。
主帥營從早到晚進進出出地忙碌著。探子來報不斷,前方的訊息駁雜且瑣碎,十幾個筆墨吏篩撿,不停把各路大事小情匯總好送進主帳去。
大帳內起了好幾個沙盤,不光上馬關赤城地形,連同大同、托克托的布防也全起了沙盤,幾乎占滿了整個議事廳。
——那是一幅三丈寬、五丈長的軍事大地圖。
幾個通熟兵法的將軍坐在邊角,只聽中間那少年說話。
踩在沙盤上的少年姓蕭,字什麼長明,進門連家門都沒報明白呢,就看他脫了靴、只著一雙白襪踩上了沙盤,對著地圖娓娓而談,聲音低平沒個起伏,說話間也不抬頭看人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