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他沒為自己忤逆不順而懊惱,只後悔自己嘴笨不會說話。
“可不是嘛。”唐夫人聲調輕快,揶揄他:“這下全京城都知道荼荼心氣兒高,進宮都瞧不上;又有個脾氣厲害的爹,連皇上也叫你氣個倒仰,將來還有什麼人敢上門來提親啊?”
唐老爺木訥半晌,沉痛地一拍腦門:“我忘了這茬了!”
唐夫人捂著嘴直笑。
兩口子這麼多年沒拌過嘴,唐夫人愛嘮叨,總計較瑣事,叮囑過的話來來回回念叨三五遍,有時一家老小都煩她,唐老爺自有應對的法子——如今頂樑柱撐不住了,家裡沒準還有難臨頭,唐夫人卻也不慌,撐起了當家主母的風範。
唐荼荼在外頭聽著,忽然覺得難堪,舉步匆匆,離開時竟有些落荒而逃的狼狽。她從重陽宴上就生出的愧疚,一絲一毫都沒消解,反而越積越深了。
她怨自己不會說話,沒長一張如簧巧嘴,宮宴上沒直接回絕太后,把這麻煩留給了爹爹。
怨自己至今也沒有坦誠“我不是唐荼荼”的勇氣,怕這話說出去了,便沒有一丁點的餘地了。
天大地大,除了唐家,她不知道還能去哪兒。
家裡頂樑柱一病倒,晚飯就聚不齊人了。唐夫人留在臥房裡侍疾,珠珠腫著倆魚泡眼,這孩子倒並不是哭得多慘,她是一難過就揉眼睛,揉著揉著就成倆魚泡了。
唐義山什麼也沒問,照顧著倆妹妹吃了飯——油膩的炸食不許多吃、喝粥不能只舀清湯不舀米、米必須吃完。
對上荼荼,倒沒有什麼好叮囑的,荼荼今兒吃得沒往常多,這幾天,她這食慾總是一陣好一陣差的。
唐義山多瞧了妹妹幾眼。少年照舊是一雙溫和清透的鹿眼,仿佛什麼都看透了,又仿佛什麼都不知道。
吃完飯,珠珠跑去找爹了,他二人幫著僕婦收拾碗筷。
“荼荼!”他喚一聲。
“那動畫和……放……”唐義山蹙眉一思量,才把舌頭捋順了:“放映機——今天我在國子監見到了。”
唐荼荼後背一僵。
她聽到哥哥說:“今兒後晌,夫子請來了那尊放映機,放在精奇館中展演。國子監幾十位夫子、博士和祭酒大人全去觀摩了,那麼多位先生湊在一起都鑽研不明白,最後請了幾位魯班師,帶著精匠部的學生去復刻了。”
“許多同窗看完,都為那木機作詞賦詩,說此物能畫得下、載得住天下萬事萬物,蔚為大觀。許多擅畫的同窗提筆作畫,恨不能當場刻印成影帶。”
“哥哥憋了一下午,沒敢說‘這是我妹妹做的’,怕他們圍著鬧我。”
“荼荼真厲害。”
唐荼荼想笑,眼睛又有點濕,咬著唇把表情攏到一起去。
唐義山拍拍她手臂:“做你自己想做的事兒去吧。”
唐荼荼一時竟分不清他這句是話裡有話,還是“回房忙你的去吧”。
她啟唇想說什麼,又啞巴了,看見哥哥淺淺一笑,折身回了自己的院子。
哥哥進國子監不滿一月,好像又長高了,今年年初的時候,兩人只差半個頭,現在唐荼荼只到他下巴頦了。
國子監,這座全國最高等級的學府、天下學子無不嚮慕的官場直通車,到底是與別的學館不同的。
這松袖收肩的儒衫一上身,好像就要催拔著少年長成大人了,袖裡要裝下朗月清風,裝下父祖恩師的期許,裝下黎民百姓了。
天涼了,後院的蚊蟲還沒絕跡。
這個月她沒空收拾田地,劉嬸幾個睜隻眼閉隻眼,摘完菜也不拾掇,土壠亂糟糟的,幾個南瓜長得快有人腦袋大了,沉甸甸吊在架子藤上。
唐荼荼拿鐮刀一個個割下來,堆到牆角,扛起钁頭把地刨了。
天一天比一天涼了,她做不出保溫大棚來,巴掌大塊地方不值當費那心思,此時也沒有全營養肥,一入冬就什麼也種不好了。
唐荼荼坐在台階上,借著後院後罩房的一點光,撿了片南瓜葉,蹭去鞋底上的濕泥。她彎著腰,背蜷成一個拱橋型,神遊天外想事情。
江隊不知道去哪兒了,從圍場回來之後再沒見他,二殿下說他去軍營練體能了,具體去了哪個軍營卻不肯說,大概是地方隱秘。
地上有一團青灰色的影子,好像動了動,綿延到她視線里,又忽然短了一截。
唐荼荼仰起脖子去看,以為是哪個影衛大哥,一抬頭,竟見二殿下坐在房頂上看著她。
穿一身鴉青,色兒沉得近黑,興許是月光也好色,厚愛美人,給他鑲了一條銀輝。
“上來。”他說。
房頂兩米來高,唐荼荼左右瞅了瞅。
她這院裡沒梯子,尋思自己是去西頭踩著花牆往上爬呢,還是去前院搬條梯子。前者姿勢不雅觀,但搬梯子又麻煩,唐荼荼簡單一權衡,折身往牆邊走。
她才邁開腿,後襟一緊,一個影衛提溜著她上去了。
唐荼荼屏住呼吸,那影衛把她放穩,便鷂子一般起落,隱去了夜色中,連臉都沒露。
瓦片不好踩,是一排正、一排反疊合上來的,底下沒有水泥磚泥固定,一腳踩上去嘎啦嘎啦響,表層的黑釉面還滑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