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櫃檯後頭裱著一幅蠶頭燕尾的隸書,“王氏書屋”四個扁字掛著,平平常常。
店裡熏著防蟲又醒神的藥材佩蘭,一排排的書架歸置整齊,窗邊擺一排桌椅,供人抄書做筆記用。書架不高,唐荼荼的個頭也能抬手夠著。
竟有後世圖書館的雛形。
快要黃昏了,書舍里客人不多,幾個在看書的都是大夫打扮,藍巾纏頭,鬢角見白,都不年輕了。
櫃檯沒人看著,只平攤著一個銅匣子,裡邊放著些零碎小錢。前邊有個錦衣老伯離開時放了一小塊碎銀進去,也有打扮清貧的,放下幾枚銅板,笑著沖掌柜行了個叉手禮就走了。
來去隨意,放幾個子兒也隨心意。
唐荼荼在幾排書架間穿梭,雖然書的分類排序比不上後世的圖書管理學,卻也模仿得了精髓。
她剛抬起手碰到一本書書脊,還沒拿下來,杜仲掃了一眼道:“那是《脈經》,你看不懂的。”
“噢。”唐荼荼尷尬放回去。
杜仲板著張面無表情的臉:“你要想學醫,看內經罷,逐字逐句讀上一年,便能換下一本了。”
他像是熟讀經典,對這裡頭每一本書都如數家珍。唯獨聲音壓得低,嘴裡含著字捨不得吐出來似的,又像是不敢大聲說話,聽得人難受。
樓尾有截窄梯,杜仲拿著一把長柄鑰匙上了二樓,鼓搗半天才開了門,露出一間靜室來。唐荼荼猜裡邊放著的是王家頂頂重要的藏書,不方便給外人看的,留在窗邊等候。
不多時,她聽到沉重的曳地聲,回頭去看,杜仲吃力地拖著一個大箱子出來了,忙上前幫著他抬。
“這些都是?!”
杜仲:“還有兩箱。”
“這麼多!”
聽王太醫說老祖宗留下七千多篇醫案時,唐荼荼猜到了多,沒猜到會有這麼多。
這少年大約是做慣了精細活的,力氣比唐荼荼差得遠,唐荼荼輕輕巧巧搬起一個箱子,掂量著大概二十多斤。
杜仲不清楚她這大力,以為是女子的正常力氣,少年唇又繃成一條線了,郁色也沉沉在他眼裡蒙了層灰,又是低著聲音:“你小心些,都是善本,別弄壞了。”
唐荼荼胡亂點了點頭,心思全在這兩箱子上了。
這是王家三百年前那位老祖宗留下的《瘍醫證治》,抹去外邊灰土,揭開兩層油布,露出兩箱子藍染紙封的醫案來,整整齊齊排在書箱裡。
紙頁泛著淺黃,年頭不知多久了,唐荼荼小心撣落上頭的紙沫,還是叫剛進門的王太醫給訓了。
“哎唷,怎麼能這麼拍,傷書!有毛撣子的,輕輕掃,對嘍!都是精刻本,壞一頁都沒法兒補的。”
唐荼荼不懂善本精刻什麼意思,“這是那位老先生的原稿?”
王太醫:“三百年了,哪有原稿?原稿抄家那會兒就佚散了,只留了幾套手抄本,還是祖母花甲之年時花了大價錢,做得了幾套雕版印本,我父親那一輩的的叔伯姑母們都留了一套。”
“祖母叫我們隨緣吧,學會了,不一定用,教我王家子孫中但凡從醫的,都得把這套書熟讀領會,今後治病救人首選湯藥,碰上急難之時,再給病人試試針刀。”
作為救急之策也好,時代差距太大了。
紙張脆黃,一碰就枯葉般咔擦響,唐荼荼都不敢重碰,拿指甲蓋輕輕挑起扉頁。
她只瞧了一眼,心便狂跳起來。
——扉頁上什麼也沒寫,只以褪了色的紅,畫著一個空心的紅十字。
紅框白心,四顆紅心圍了一顆白色十字,是後世醫院固有的符號,也是這個朝代不可能會有的符號。
果然,盛朝的外科祖師爺也是後世人!
唐荼荼心裡激動得難以言表,顧不上細想,連忙把手頭這本書從頭翻到尾,囫圇吞棗掃了一遍。可惜整本全是醫案,祖師爺沒留下自己的話。
王太醫道:“你拿幾本回家慢慢看罷,時辰不早了,祖母的遺物找出來了,丫頭與我來罷。”
剛才求王家讓她看看遺物時,唐荼荼堅定,可眼下,她反倒猶豫了。
她咬著唇肉碾了碾,在這細微的疼里拿定了主意:“王伯伯能不能等我幾天?初一,最遲初二!我再帶一位朋友過來行麼?”
在王太醫驚訝的目光里,唐荼荼愧疚得抬不起頭,卻又不得不說:“……他家祖奶奶,也跟江神醫是摯友……”
今兒是七月二十五,蕭臨風和他半月一替,江隊長還沒出來。
如果真的是江茵,那她留下的東西,不能是、也不該是由她先看。
看老人遺物的忌諱開了一道口,就不好拒第二遭了,王太醫悶想半天,愣是想不出如何能拒絕她。
最後無奈一擺手:“來吧。那遺物里也沒什麼私物,只有器具、遺書和幾封友人書信。祖母那時候年紀大了,腦子也不清明了,寫字缺筆少劃的,我們都認不出她寫的是什麼——你們想看,就來罷。”
大約,是簡體字。
唐荼荼與王家作別,回家時雇了輛停在路邊的私家騾車。
車輪不平坦,唐荼荼心被顛得上來下不去、下去上不來的,掀開車簾喚那車夫:“您慢點,我多付您十文錢成麼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