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而廣袤的渤海灣里幾乎沒有島嶼,小片的堡礁比海平面高不出半米,哪裡能起基建燈塔?漁村里家家戶戶都有出海後再沒回來的爺或爹。
沒男性長輩頂門立戶,家就塌了一半,所謂“船娘”大多是十四五嫁人的命。
男人爭氣的,能賺錢蓋個屋,有個棲身之瓦;男人不爭氣的,那就一家老小住船上,幾片舢板上搭片油布棚,求天拜地,吃海吃魚,就這麼活到老。
油布棚白天敞著口撈魚捕蝦,晚上裹起來睡覺,飄在水裡像個蛋殼,這就是陸上人瞧不起的“疍家佬”。
唐荼荼問她:“孩子大了,怎麼不上學?這個歲數的孩子讀書不要錢的,能白讀三年,要是買不起書本,還能跟師兄師姐討要舊課本,自家供個吃喝就行。”
姑娘不安地抿著唇:“學堂在縣裡,離得太遠了。想孩子念書,非得全家一塊進城才行,吃喝花用都要銀子……孩他爹不想我們進城……”
性子綿軟的人,說話也要小心捏著詞。唐荼荼心想:不想她們進城,應該是那老頭兒不准許她們進城才對。
縣城就那麼巴掌大塊地方,逛一條街能遇上八個熟人。那老東西怕這兩頭婚敗露,被野妓拖累,怕老丈人和媳婦知道了,鬧到同僚面前丟臉面,所以“不讓進城”,不給錢,孩子也就沒法上學。
等幾個娃娃在這小破漁村長大了,又是幾個目不識丁的窮光漢。
唐荼荼提刀的心都有。
村里住戶稀,籬笆牆外一馬平川,沒遮沒擋的,能一眼望到海岸去。唐荼荼看著看著,問:“那幾個人為什麼一直在我們門前轉?”
都一身蓑衣裹著,夜色烏漆墨黑的,也看不清男和女。唐荼荼怕是賊和偷,提了條扁擔站起來。
這家的大姐卻忙攔下她,哭笑不得壓著聲說:“不是賊不是賊,那是來借燈的。”
唐荼荼:“借什麼燈?”
“也不是燈。”姑娘被她問的,差點把頭埋回肩膀里:“就是要找男人睡覺的……不好明著講,只敲敲門說要借燈,老爺們要是開門了,就放進去了……”
她那二妹比她爽快點,雖然也羞,起碼能說得清楚話:“這些都是疍家佬兒,只有條破船,蓋不起房子,沒房子,官府就不給落籍,沒籍冊就進不了城,不准擺攤做生意,死了也不讓立碑埋。”
“好些人不受這氣,去蓬萊、遼東那邊當海匪去了,過上兩三年站住腳,開著大船回來接人,一家老小就齊齊當海匪去了;也有踏實肯吃苦的,尋點關係進船幫,去碼頭上賣力氣,也能賺著錢。”
“剩下的疍家佬兒都是又懶又刁的,沒本事,膽兒也小,賺錢沒門路,作匪又怕殺頭,就都飄在海邊活,沒錢娶媳婦也不怕,你家我家的換親。”
“以前還好,也就這十幾年,生出來的娃娃漸漸不像樣了,痴的痴傻的傻,裂嘴歪臉的,什麼怪樣都有,也活不長,活三五年就折了。”
“城裡大夫過來瞧了一眼,說這樣不對,五服之內的不能換親,不然遲早絕了根。疍家佬兒就又想了別的招,每年趁著過節時候,把船上的大姑娘小媳婦攆出來,跟城裡來的老爺們睡覺,睡了覺,才能生下齊手齊腳的好娃娃……”
前邊說“老頭兒不讓進城”的時候,唐荼荼還想提刀劈人。可這一番話下來,唐荼荼坐在那兒僵成了石頭,手啊腳啊都不是自己的了。
一個窮,要把人逼到什麼份兒上呢?
這是天津,天子渡,是每年幾萬艘漁船商船出海的港口,是東亞小國開著大船朝覲天|朝上國時、最先俯首叩拜的那一隻天子足。
這幾百上千戶漁民,成了天子的爛腳氣,活得快要絕了戶。
她還當這村子住得這麼稀稀拉拉,戶不挨門,鄰不著里,是此地的海濱風情——原來竟是許多漁民家連拿爛礁石、黃泥蓋個屋的錢都攢不下。
盛朝戶籍制度嚴苛,編戶齊民,計地計產,才好收稅算徭役,沒有戶籍,就形同被剝奪了社會公民身份。一輩窮,輩輩窮,這窮得甚至退化到要以物易物的地方,船戶摸遍全身沒一個銅板,攢錢蓋房就成了不可能的事。
坐著說了這許多話的妹妹忽然白了臉,手忙腳亂站起來,張惶道:“官老爺莫怪,我們胡亂講的,老爺莫怪!”
唐荼荼回頭,看見她爹站在門外,縣丞和兩個師爺杵在門邊,都沒點燈,幾個老爺們一人頂著張怪異的相,活像被貧下中農掄了耳光。
這家的大姐定了定神,福了個禮,才敢囁嚅開口:“我與妹妹多嘴,吵著幾位大人歇息了。”
又弱聲說:“我家光景算是好的,上了籍,還有這麼大間房,老爺每月都掛念著,菜呀肉呀也沒缺過……”
她再說兩句,唐老爺都要給她跪下了,半天喚不上氣,捶著胸口痛陳了一聲:“枉我一縣父母官!”
“大人息怒,氣怒傷身啊大人。”
唐荼荼沒理他們,摸出盒子裡剩下的幾根粉筆給姑娘看。
“這是粉筆,石灰攪成糊,兌好色兒料,再倒進模具里晾乾,即成粉筆。”
姑娘小心摸了摸包裝的紙盒,仔細聽著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