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印坊里的蔬果卻全,是火室種出來的,菜棚里燒火保持溫度,乃是後世溫室大棚的雛形。吃得起這菜的非富即貴,最近幾天的伙食越來越好,唐荼荼隱隱知道是年掌柜給他們換了菜。
地鮮葷食海鮮湊一塊,那香沒得說。
幾個婦人被這香味引得抬起頭來,面面相覷,到底還是坐過來了。
她們在荒村呆了太久,時間長的有四個月了,最短的也有倆月,沒飽食過一頓,吃第一口還拘謹著,嘗見味道,都拿起碗筷狼吞虎咽吃了起來。
唐荼荼暗暗鬆口氣。不管什麼時候,還惦記吃就是好的。
可吃飽喝足,悲觀的情緒也有力氣復甦了。
杜仲那頭傳了個信兒來,說“人救回來了,沒什麼事,將養幾天就會好”。
來傳話的古嬤嬤聲音不大,唐荼荼又是走到門邊聽的,屋裡幾個婦人卻還是聽清楚了,遊魂一般喃喃。
“救回來,總還是要死一遍的……再有幾日,夫家就該上門來要說法了……還不如死了乾淨。”
古嬤嬤和唐荼荼對視一眼,知道姑娘沒經人事,不懂這些道理,古嬤嬤連忙幾步進了屋,又是發果脯又是倒茶,賠著笑臉坐下。
“大妹子這話說的!怎麼就死了乾淨?我瞧各位都是長命百歲的好面相,過了這個坎,以後大好的日子等著呢。”
婦人又被這話捅出了眼淚:“……頂著個下賤名兒,一天都不想活,還要長命百歲?”
“天壽,這輩子何苦來這一遭……”
唐荼荼慢騰騰拱了背,埋著頭,吃飯的速度都慢了。
她有點倦,不是缺覺的困,而是那種無能為力的悲哀。
她知道未經她人苦,莫勸她人想開的道理。幾次想張口,又怕說出口的話不夠溫柔,不夠設身處地,便一句也沒講。
如果是我……唐荼荼想,如果我在這樣的處境下……想是會抹乾眼淚,提刀先把畜生閹了,再告他個家破人亡,要是再恨,活著也總能想出別的法子。
可這屋裡不論年紀大的小的,竟沒一個脾氣硬朗說要報這仇的,全在琢磨自己的死法,什麼死法才幹淨才痛快,才夠體面。
自尋短見的死法,要麼活活疼死,要麼失血過多,要麼癱在床上便溺不止,哪有一樣乾淨體面的。
沒到山窮水盡的時候,怎麼就口口聲聲全是死法,不想想接下來該怎麼好好地活。
糕點澀嗓,唐荼荼一口點心一口水地咽下去。她心火灼著,灼得眼睛都發疼,是那種沒處去的惱火。
古嬤嬤到底比她有辦法得多,立馬挑開這話茬,怕這幾位越說越想左了。
“我歲數大了,就覥顏自稱聲老姐姐罷。我瞧各位妹妹都是和善人,家裡日子挺紅火吧?日子過得好的才能養出這性情,你們家那口子都是幹什麼營生的呀?”
大肚教進門二十兩,不是小數,掏重金去賭一個虛無縹緲的靈通,不會是窮人家。太窮的人家別說湊一湊,連鍋碗瓢盆賣了都未必能湊出這個數。
誰也不吭聲。
半天,年紀最小的那個婦人開了口,聲調細柔。
“我相公是念書的,十六就中了秀才,想考舉人又總是差了些運道。”小娘子低眉淺笑,說得溫柔極了:“他是學問人,能領官家廩膳,田裡的地由公爹侍弄一口,供家裡吃用不算愁。”
“我能跟上相公,是我的福氣……那年元宵節,廟會上要作詩對對的,我從書里抄了幾句詩,也不大懂是什麼意思,就看別人都寫,我也寫一句,討個吉利。”
“誰知我家相公一眼看中了那一頁,問是誰作的詩……他眼睛好亮,沖我念了好幾句詩,我聽不懂,就一個勁兒地笑……”
“後來,就慢慢認識了……”
“娶我進門半個月,他才知我只會背本三字經,只能把字寫得橫平豎直,詩文一句不識,相公氣得差點把我攆出家門。我這才知道鬧了個誤會,相公壓根沒看上我,他想娶的是有詩情的才女。”
小娘子說著,掩著口笑個不停。
嬤嬤深喚口氣,芙蘭拳心痒痒,唐荼荼動也沒動。
小娘子眼角眉梢全是笑:“那我哪兒能依呀?我最是仰慕書生,求了他好幾天,他才答應叫我跟著他學讀書……我就跟著他學,捧著本詩經,一個字一個字地跟他念,背關關雎鳩,蒹葭蒼蒼。”
“四里八鄉我算是漂亮的,他不樂意我拋頭露面,只許我在家裡做點繡活,晚上陪他一塊念書,研墨,剪蠟燭,說這是紅袖添香的雅趣。誰家媳婦不下地不幹活啊?可我嫁過去四年了,就沒下過地,姑娘看我這手白淨吧?潤手膏二錢銀子一罐呢,都是他賺來的。”
嬤嬤總算找著一個夸處,忙誇讚:“小相公是當夫子了吧?當夫子好,一年束脩能收好些。”
小娘子搖搖頭,抿嘴又笑:“教書豈不是耽誤他念書的工夫?相公他是學問人,村子裡頭人人敬重,往日給人合個姻緣,開墳動土的擇個吉期,人家會給喜包,一年到頭要收十多個喜包呢。”
嬤嬤乾笑說:“那真是好光景。”
唐荼荼唇線平直,聽得不太痛快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