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那些盛著二十萬鐵騎的蒙古包沿著地平線鋪成行列,也顯得無害了,仿佛一排懶洋洋的兔子露著肚腹打滾,瞧不出嗜殺本性。
軍師陸明睿端坐在萬里眼前,從圓形的鏡孔中望著敵營。離得太遠了,人與景都褪了色,是灰濛濛的。
他道:“元軍狡詐,今晨主帳旁升起了白旌,這會兒又有大隊人馬往赤城去了,不知是什麼意思,諸將軍萬萬不可掉以輕心。”
他每天禿嚕幾遍,翻來覆去就是“元軍狡詐”“不可掉以輕心”這麼兩句。
眾人都聽膩了,鬧著:“陸軍師看完沒有?該換人了!”
隔著十里地,赤城的南城垣遙遙在望。
赤城本是盛朝的上北路第一關,剽悍堅固得像一頭蠻牛,城牆外廓厚實,城池占地廣,左右又有長城可倚,任誰來了都要夸一句“北境之咽喉”。
他們這上馬關一個中型關,規模還不足赤城一半,因受地勢所限,城防也不是正四方的,渾似跟在赤城屁股後邊的小老弟,丟了赤城實在叫人肉痛。
陸明睿瞥了葛規表一眼,又跟隨那大隊北元兵的行走路徑挪動萬里眼。
說來也怪,元軍攻下赤城,起先只留了萬人兵馬清點財物,兜著財物走了,大軍又退回到原野上,竟還在野地里紮營。
這不合常理——照理攻下一座城,占住一座城,赤城又是中原扼要,兵家必爭之地,北元不把這座城占住實在古怪。
陸明睿聽著他們幾個將軍胡亂猜測,淡淡道:“諸位想錯了。元軍從不擅長守城,他們大量武備都用在攻城上,缺乏守城械。何況這麼大的主城裡,暗巷密道無數,敵將不熟悉地情,容易叫咱們鑽洞反打回去。”
“加之城民逃得匆忙,城裡禽畜不知留下多少,在酒足飯飽的地方消磨意志,墮士兵銳氣,於他們而言,百害無一利。”
他說話語氣慢慢悠悠的,總是噙著點“天下萬事萬物盡在我胸中”的自得,幾個將軍聽完心裡不忿,卻也不得不承認這話有道理,陸軍師其人確實有那麼點多智而近妖的味兒。
赤城的南城牆斜斜面向上馬關,城防空了幾個月了,而今日,朝著他們這向的城牆外廓上站上了人。
於前晌動身的那一大隊敵軍,井然有序地上了城牆。
天色清明,鏡片明透度也足夠,可放大倍數太高,盯久了難免頭暈目眩。陸明睿挪開歇了歇眼。
“蒙哥此人,探子回報中對他最多的形容就是‘沉默寡言’。他爹拖雷行四,是成吉思汗最小的兒子,依循北元舊制,本該是幼子繼承汗位,結果成吉思汗屬意老三窩闊台,拖雷他那二哥又跟老三穿一條褲子。”
“北元選繼承人不是汗王一人說了算的,還有部族議事會,議事會長老又推舉拖雷做汗王。兩邊鬥了兩年,最後拖雷退讓一步,擁立兄長繼位。”
“拖雷做了幾年監國,最後死得不明不白。”陸明睿悠悠問:“你說這當兒子的,會疑心什麼?”
為將者,與皇帝生了嫌隙,就是最好抓的破綻。
陸明睿眯著一隻眼,貼住萬里眼,直直望到十里之外的城廓上。
他忽然笑意一怔,表情有短暫的空白,又很快復歸原樣。陸明睿不動聲色地直起身,笑說:“蒙哥酷信巫覡卜筮,堂堂主將,天天求神拜佛的,沒甚麼意思。”
幾個將軍哈哈大笑。
“孫副帥,把這萬里眼鎖了吧,今兒鬧不出什麼名堂了,看他們跳大神實在沒意思。”
葛規表卻最是敏銳,看見陸軍師手扶在鏡頭處,不太自在地倚著鐵壁站著,手始終擋著鏡頭。
“你看著什麼了?”葛規表大步跨上來,推開陸軍師的手,就要自己湊頭過去。
陸明睿一個文人,竟以手堵著鏡片死死不松,可他這手無縛雞之力的身板擋不住葛規表拉扯一下。
眼看葛規表捂起一隻眼,要貼上鏡頭了,陸明睿驀地變了腔調:“來人!捆了他!”
“怎麼啦?怎麼嚷起來了?”
葛規表一邊城悍將,其長兄葛都督又是戰死沙場被皇上追贈諡號的,陸明睿一個跟著殿下從京城過來的“繡花枕頭”,什麼才能也沒展露過,城牆上的將士哪個聽他的?
眾人迷瞪著,還不知道這頭發生了什麼,陸軍師和葛將軍怎麼打起來了?
等他們上前攔人時,已經遲了。
那是……
無數笨重的鐵鍋被搬上城牆,剛點燃的乾草還未起煙,活生生的人掙扎著,被元兵剝去破衣,赤條條摁進鐵鍋里……
那是因為斷後而被俘的赤城將士。
葛規表的瞳孔驟然緊縮,身形暴起,狠狠兩拳砸開身邊擒住他的衛兵,吼道:“這就是你說的沒意思?!”
“北元在活煮戰俘!拿著鐵鍋煮活人!孫副帥給我點兵!老子剮了這群雜碎!”
這是每日例行巡防的時辰,城牆上十幾位將軍全在,聽他此言眾人神色大變,湊到萬里眼前看了一眼,立刻滔天大怒。
“副帥不可!”陸明睿額頭突突直跳,飛快陳明利弊:“一定是咱們近些時萬里眼用得太頻繁了,叫元人猜到了咱們有此等利器。他們今日抬著鐵鍋上城樓,早有準備,必定是在城中設了伏,今日絕不可出兵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