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眼下要緊的是穩住疍民,只要疍民不與官兵動刀動棍,誰敢叫百姓是“叛民”?
“你家姑娘呢,醒了沒有?”他問茶花兒身邊的那婢女。
芙蘭端著碗糖水秋梨,捏著瓷盅兩隻耳朵,目不斜視地在他面前停了一停,臉上是客氣笑著的,實則眼神都沒往他身上落。
“公孫少爺先下船吧,姑娘梳洗梳洗。”
“我不走,我等著她。”公孫抿抿唇:“你家姑娘要是累壞了,多歇歇也無妨,島上亂,今晚的吃住還不知道怎麼安排。”
哼,黃鼠狼之心——芙蘭嘴角一捺,走到艉樓的房間時把門帘掀起了條小縫,身形輕快地鑽進去,防賊似的鎖上了門閂。
船窗不大,一到後晌光線就差得不行了,黃昏時更不見一點光。
唐荼荼的梳洗,也就是洗把臉、重新紮個頭髮的事,她坐在燈下,整理今日兩片海域的搜查情況,規規矩矩握著毛筆寫,滿紙不敢有一個草字。
今日隨著出海的監事官,有一多半都是蓬萊縣衙和登州通判手下的人,他們回去給通判陳事,都會寫案宗的,但外人總歸信不過。
案宗是非常苛刻的公文,多一筆是冗詞贅敘,缺一筆則言不盡意。公孫手邊帶著的都是兵,是威猛且忠誠的武夫,辦事靠得住,但沒有特別擅長寫文書的,她斟酌著寫好這一稿,晚上再等楊巡檢修補潤色,明天就能拿給臬台大人過目了。
“姑娘停停筆,先墊墊肚子吧。”
芙蘭把碗盅放下,揭開蓋,露出一隻圓潤的梨子,掏了梨肚裡的肉,藏了三朵干菊。船上要什麼沒什麼,她燉個糖水秋梨都費了老大勁。
望望天色,再算算時辰,芙蘭道:“殿下差不多該到了,嘿您呀,就等著挨罵吧。”
唐荼荼笑了下:“我不怕挨罵,我盼著他來。”
她的底氣,大半都在他那兒。哪怕二哥來了只是站在那兒,什麼也不說,隨時掀開都能是張震懾一方的王牌。
她有無限能量,她能做的事很多,但最怕眼下這種人微言輕、誰看她都只把她當個丫頭片子的情形。她就是用再大的聲音吶喊,握有實權的官也只把她的吶喊當成蚊子哼哼,連一個捕頭都沒法差使得動。
官大一級是座山。這感覺太無力了。
艙底減了重,大船總算能靠岸,風已經大了,舷梯被吹得往外鼓,要緊緊抓著扶欄才能走穩。
天色黃得厲害,島上空氣也渾濁,不知怎麼,空氣里像飛著些細小的微塵。唐荼荼忽然聳了聳鼻尖:“這是什麼味道?”
芙蘭沒她鼻子靈,跟著深深吸了一口,這味兒是刺鼻的,猛地吸一口,頭還有點迷糊。
這味有多熟呢?公孫聞到的那一瞬間,連上他身後的幾十個府兵,剎那間全變了臉色:“是硫磺,他們動火器了?!”
“上馬!跟上!”
島不大,策馬狂奔的半刻鐘里,唐荼荼血液都凍住了,芙蘭擠在她身後的鞍座上,探手摸了一把,姑娘勒韁的手冰涼涼的。
那股黃煙伴隨著刺鼻的硫磺味、蒜臭味,把通了神性的娘娘廟都熏得變了色,越往島中心走,濃煙越濃郁,熏得唐荼荼睜著眼都會流淚。
她沒看到孫通判,卻看到了他手下的監事官,蓬萊那些兵全拿三角布捂著口鼻,兩人一組拖行“屍體”,好多好多的“屍體”——疍民被扯著兩條膀子拖行,有一些看不到生息,更多的嘔吐不止,身上軟得像一灘泥。
這場景,和上輩子經歷過的生化危機無限疊合起來,唐荼荼緊繃了一天的神經一下子崩斷了。
她駕著馬,直直衝向最近處舉著竹筒槍的兵,身後公孫家的府兵也沒停,一片馬蹄聲聲勢浩蕩,直衝得人仰馬翻,黃騰騰的煙杆滿地亂滾。
唐荼荼扯起一人的領口:“這是什麼?!你給他們用什麼了?”
監事的是個都頭,被她猙獰的樣子嚇住,愣愣答:“通判大人為求速戰速決,特特批下了幾十桿鑽穴神霧筒,從這上風口處燃放毒煙——這、這管子裡就放了點硫磺、雄黃、晃當草,人聞了只會頭暈目眩,胳膊腿發軟,死不了人的……”
硫磺,雄黃……
唐荼荼恨得咬死他們的心都有:“硫磺燃燒是二氧化硫,進眼燒眼,進喉燒喉,雄黃燃燒是氧化砷,俗名砒霜!砷化物是神經毒素!劇毒!誰許你們給這些老弱病殘用?”
身後的公孫府兵已經取了水來,幾盆水潑滅地上還在燒的黃煙。
他們腳下踩著的是天台溪,水枯時深不過一掌,可這片地方叫“天台”,就是因為地勢高,形似個半環,目之所及,高坡上站滿了平叛兵,全舉著所謂的神霧筒。
煙霧借著風肆意地朝著北邊的下風口涌,那邊的霧濃得遮天蔽日。
管事的忙著扯布料給少爺捂口鼻,公孫一把揮了開,眼裡兩簇火灼灼地燒。平生十八年,他沒一回這樣勇敢過。
“殺上去斷他們的火,死傷不論,一切事由我擔著!”
神堂與山路是一條路,風朝著那個方向無遮無擋地刮,被圍困山腳下的上千疍民只剩一半勉強站得住,另一半癱著、昏著、嘔吐大作,溲尿滿身。
滿身穢物的疍民被蓬萊兵一個一個提溜出來,捆了手腳往地上扔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