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637頁
“兵不是兵,官不是官。”
“當官的每年哄騙百姓墾田,墾十畝田,給一兩銀。高山上種的糧食經不住一場暴雨,山腳下倒是能種,今年洪水,明年旱,千萬屍骸往川溝里埋。”
“其實餓死的不多,盛朝總會給口飯吃,不管飽,倒也餓不死人;被洪水淹死的也不多。人也不知道怎麼,稀里糊塗活著活著,一伸腿兒就躺下了。”
“指望施捨一口糠,就讓邊民安安分分,跪在你們皇帝腳邊搖尾乞憐,作盡醜態,如今被這群畜生反咬一口,二皇子可舒坦?”
山魯拙一個半道出家的譯官,自發把遼汗嘰里咕嚕的契丹話換成雅言,直聽得晏少昰臉色鐵青。
耶律烈冷聲一笑,從腰間拔了把匕首,往背後的千年老槐上刻了一行契丹文。刻完雙手疊背往樹上一枕,活像枕了自己的墳。
山魯拙鬼鬼祟祟湊近一瞧,看清了那行字。
——第十五代大遼皇帝殞命之處。
好嘛,自己給自己刻了個碑。
烏都一天一夜沒敢沾枕頭,算黃河凌冰什麼時候化,要是能衝過西頭封鎖線、借道西夏,又需要幾天。
可他太怕了,漸漸手指僵硬握不住筆,嫩生生的小臉上難得有些茫然。
晏少昰聽到他輕輕問:“敵人找不到我,他們會殺人麼?”
“不必想,此事與你無關。”
說完才覺口吻冷漠,晏少昰怕他多想,又補了句:“叫你落根此地,是耶律烈失算,護不好你,則是我無能,多餘的不必想——真到了無路可退的時候,咱們殺出去。”
耶律烈哂笑:“就你這二百雜毛兵,指望從幾萬人的包圍圈裡殺出去?二皇子當自己的兵一抵一百嗎?”
晏少昰頷骨咬得死緊。
他防著元人攻進村,更防著耶律烈反水。耶律一族雖與蒙古有不共戴天之仇,可一旦耶律烈與元將通個信,假意投誠,元人一定樂意放遼汗一條生路,轉而來殺他。
如今,他自己的人頭可比耶律烈值錢多了。
廿一到底耐不住了,倉促請命:“殿下,我領人去鎮門處沖一衝,興許能把探子送出去。”
“不可。此地百姓都在慶祝出了個靈童,你此時突圍太反常,少不了一場惡鬥,興許要全部折在那兒。且等等,看看那群巫人有什麼鬼祟。”
晏少昰冷淡分析完,緊緊盯著耶律烈,扯唇一笑,成心激他。
“我料想汗王是英雄人物,來前半點不敢輕敵,原來,竟是個坐以待斃的窩囊廢。還沒到給自己掘墓立碑的時候,汗王不如坐下來,與我共商大計,想想如何度此劫。”
耶律烈枕著老槐樹,眼皮也不抬,一副擺爛等死的樣子。
只聽對面的皇子又說:“我知你在山澗中還藏著一小隊兵,約莫百餘人,我一直候著他們來劫囚車,好叫我有個殺你的由頭——這群人怎窩窩囊囊不敢出來了?”
烏都震驚扭頭。
——敢情二殿下前腳答應他留耶律烈一命,後腳就做戲!等著耶律烈部下殺來,好光明正大地來一句“烏都你看這王八犢子以怨報德,必須死”。
耶律烈瞪了瞪烏都,又瞪了瞪晏少昰,氣得捂著胸口舊傷咳了兩聲,終於怒髮衝冠地站起來,吹了一聲長長的哨。
北面山腰,一隊披著草衣偽裝的遼兵撲簌簌露頭。
耶律烈一刀把背後的老槐剮了皮,喝了聲:“全軍分散,扮作牧民,帶著牛羊往四里八鄉躲藏!”
第263章
烏都憂愁地蹲在地圖邊。
“好消息是,咱們現在有四百人了。”
“壞消息是,四百人分散到十里八村,左一撮,右一撮,就成一群不經打的小猴子了。”
他對影衛的耳力、腳程沒數,不知道此處一聲呼哨,回音能傳遍山谷,跑幾里地對他們武人來說只要一盞茶工夫。
晏少昰唇畔泄出點笑,又很快隱下去了。
山中腹地寬敞,荒村一個接一個,四處都有無戶無籍的牧民。草原上的牧民逐水草而居,邊境線上又不是一個樁子一個兵、齊排排手拉手連成線的,牧民常常越過界碑,在荒村里落腳。
他們帶上牛羊分散開,扮牧民,並不引人注意。
“殿下,您的衣裳不能穿了,得換一身。”
立春後,此地牧民穿的都是麻布衣外邊絮羊毛。這地方不產棉花,離江南山遙水遠,絲綢賣上了天價,單是他一件綢面披風就要露相。
褐灰袖子,羊毛馬甲,還不能漿洗得太乾淨,晏少昰被身上的羊膻味兒熏得腦子一暈,木著臉閉了閉氣。
影衛們原等著一場血戰,刀磨得吹發立斷,暗器尖上點了迷藥。誰知一個敵人的影兒沒見,驟然被拉到荒村田居生活里去了,一時間悶出了鳥,在籬笆牆下圪蹴了一排編草螞蚱玩。
滿地草編的小玩意,晏少昰掃了一眼,難得有些多愁善感。
怪道人人都愛往京城走,往江浙走,喜靜的高官住的宅子是鬧中取靜,大隱的雅士也是在郊野建茅屋,挨著城,八方消息暢通,三五好友時時相聚,是為“隱居”。
沒聽過幾個當真往深山老林里跑,以熊瞎子為鄰的。
人煙稀少的荒村,就像困在了厚重的霧中,別說沙鍾、漏刻,連日晷也無。荒村路不通達,人每天不知道該往哪兒走,山上山下望不著人,活著活著,禮義廉恥就全無用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