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當初二殿下錄此二人案,袁監正不聞不問;二殿下銷去此二人案,袁監正也無動於衷。
星占卦師行走在陰陽交界,不碰萬事因果。要是有人問起因緣,他坦言相告,沒人問,他就閉著眼睛只作不知。
可動搖國本的事,總得算明白。
袁監正便從二人落地的時機開始,一點一點重新推演,在萬年曆上重新合他們的命盤。
他眼神似透過兩側的銅火台,看破虛空,地上所有道童、小吏身上都似牽連起密密麻麻的線,續成一張巨大的網,全入他眼。
正東方向的星空隱隱攏上陰霾,那是王朝氣象。沒有一個王朝能輝煌過三百年,袁監正自小看著它,觀測這片星空能絢爛多久。
五十餘載彈指而過,他從垂髫小兒變成老朽,站上了這座高台。
而自十年前起,這片星空就隱隱攏上了霧。
底下的小吏大抵是眼花了,倏忽間,好像看見監正額心那道豎紋隱隱掙了開。
而隱沒的相星旁,突然亮起了一顆星星,幾乎要小範圍地劈開星夜,透出耀眼的十字芒,與東邊晦暗的星空遙遙相對。
傳聞異人攜國之重器而來,會掀開時代腐舊的秩序公理。
有不該屬於這個時代的東西出世了……
袁監正雙手搭在膝頭上,十指飛快掐算。
見龍在野。
小吉。
第172章
而遙遠的北境,和林格爾草原上,有一稚子驀地抬頭,仰望著浩瀚蒼穹。
他坐在丈余高的星宿四象車頂,一身法袍上,千百道銀線繡成經緯紋,像把天地間的秩序公理都披上身,長辮盤於頭頂成佛塔,呈現出不辨性別的神性來。
北方夜空之上,一大片星星似曳了尾,迸發出驚人的光輝,朝著四象車湧來,像在他頭頂下了一場星雨。
如此神跡降臨,幾百邊民行著各族畸零古怪的大禮,山呼海嘯般喚著。
“聖子降世——聖子降世——”
“把咱們的活畜帶過來,獻給聖子!”
幾百頭牛羊在獵狗迷惑的目光中,被民屯裡的壯年驅趕著,順從地走向西遼人的隊伍。
三天沒吃過熱食的西遼兵提刀一捅,還沒長大的小羊羔發出最後一聲哀叫,血從脖頸噴濺出二尺遠。
“哈哈哈,好肥的羔子!”
那西遼兵手捧了一把滾燙的羊血,幾乎要在這刺鼻的羊膻味中重新活過來,乾涸的嗓子、餓得絞痛的胃都受到了慰藉。
車底下安起了梯|子,一個鬍子拉碴的壯漢卻喝道“不必”,朝著四象車頂張開了雙臂,笑著吼了聲。
“下來!”
高坐在車頂的聖子垂眸看了他一眼,又朝著地上幾百道跪拜的目光,還有更遠處、朝著他奔來的流民望去。
這是位於大同府關外的民屯,排號為丁,甲乙丙丁的丁。
沿著盛朝的邊防線,有五十多所這樣的民屯。
此地為金、西夏、蒙古與盛朝交界之處,有幾十萬流民在這片廣袤的草原上苟活——被蒙古和金人鐵蹄踏破的百餘部落,四國的逃兵,戴罪流放到邊關築城牆、卻不堪苦役逃跑的罪民,還有被擄劫了貨物的商隊、沒路費回國的。
失去部族的人是沒有家的,他們信仰混亂,家與國、情與仇,在百年間的混居中分隔得不是那麼鮮明,漸漸融合成新的流民隊伍,在草原上廝殺,爭搶資源。
這地方深處內陸,無山無澤,常年乾旱,方圓三百里沒有一條像樣的河,鬧荒災的時候,能讓一個找不著水源和食物的部落絕種。
四國誰也瞧不上這地方,所以成了個三不管的地帶。
盛朝怕邊關生亂,又為彰顯聖德,沿著長城外布下五十多所民屯,收容了十萬流民,還派遣農學家和小股軍隊,幫他們開墾荒地,教他們種糧食。
百年前盛隆帝開此策,流民視盛朝為天神使者,一百年裡,終於明白這是個徹頭徹尾的謊言。
一片草地,頭年燒草種糧,莊稼能活;第二年,收成不足一半;第三年,倒拔干地下水,使這一片成為荒地,綠草變成枯草,連牛羊都養不活。
盛朝懷恩,便會每年送給他們許多糧食,算著各民屯的人頭數,配好糧食斤稱。
民屯裡存放了大量糧食,一躍變成了草原上最肥的牛羊,每到秋冬,缺糧的異族會如惡犬一般,聞著味兒來燒殺搶掠。
這些民屯便成為了盛朝邊關更外緣的哨塔,一邊彰顯著盛朝國威,一邊沉默地駐守在關外——哪裡的民屯被劫,盛朝的邊將便知這附近有敵對部落;哪裡民屯死絕,便知金人與蒙古在籌措糧草,大戰在即。
慈悲是真,計謀也是真。
而西遼就是其中的一條惡犬。
“烏都!跳下來!父汗接著你!”底下的大漢喊著。
聖子閉上眼,從丈高的木車上縱身一躍。
那大漢臂膀健碩,穩穩噹噹接住他,反手夾在咯吱窩下。他身上一股汗臊味,混雜著牛羊血氣。
這是西遼的太陽汗子。
十年前,西遼被蒙古的鐵蹄踏破,皇宮被燒,皇室斬首,女人作奴。
嫡系裡邊只逃出耶律烈一個,他的父親還睡在女人床上,就毫無防備地被滅了國,連遺詔也沒留下。耶律烈於逃亡途中匆匆繼了位,成為了西遼後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