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那年走時杏花微雨,北境的杏花也開得繁盛。
葛循良送了兩程,都回頭了,到底放心不下,駕著馬顛顛追上來。
“殿下,我看你老爹也不是什麼好東西,這又生了小兒子,嗐!將來哪天你要是……咳,想干點大逆不道的事兒了,老葛我也幫不了你什麼,畢竟咱是大盛朝的兵。”
晏少昰愕怔,不由失笑,只見葛循良拍著胸脯,豪邁一笑。
“但你要是敗了,就往我這邊跑,往更北邊跑,哥哥我拼死也護你一程。”
……
“殿下,西遼汗昏死過去了,一息尚存,要如何處置?”
“卑職以為,斷了他腳筋便是,就地打輛囚車運他回京城,交由皇上處置才為妥。”
晏少昰撐著身坐起來,往那頭看,正對上烏都也朝他望來。
那孩子模樣秀氣,一雙眼睛生得極美,藍瑩瑩的瞳孔里似蘊藏星河,看人時尤其透亮,幾乎不像他那眼如銅鈴力如蠻牛的爹。
晏少昰與他對上一眼,差點怔怔落下淚來。
那孩子蹲在耶律烈的身邊,伸出手,小心翼翼探了探他的鼻息,察覺人還沒斷氣,那孩子甚至輕輕地舒了一口氣。
晏少昰閉上眼,不再看。
“關起來……關起來再說。”
他在寒酸的窯洞裡睡了一夜又半天,等清醒了,底下人才敢上來換藥。
他虎口震裂,傷得厲害,腰腹也被血染透,額上的傷反而是小傷了。
隨行的王太醫穿針引線,給殿下縫了虎口,再看殿下髮際線上那條疤,到底有些遺憾:天庭骨上裂了個豁兒,福氣都要跟著跑了。
“此處的遼兵共計三千餘人,都是驍勇善戰的王帳兵,其餘各部六萬餘人,都分散在托克托北部草原——未免遼人傳出信去,引大兵回援,殿下,咱們得趕緊撤了。”
影衛站在窗前回報,進來站了好一畔了,始終沒挪個位置。
晏少昰覺出有異,起身,視線越過窗欞往外看了一眼。
馬廄里臨時圍了牆,幾十根木樁深深嵌進地里,又落了鎖,成了個簡易的牢房。
烏都坐在馬廄外邊一塊石頭上,他穿得灰撲撲的,個頭矮小,坐姿又端正,坐在那兒幾乎像個四腿小凳。
外頭不暖和,他縮在寬大的狐裘里,定定瞧著耶律烈。
半天,用契丹語憋出一句:“耶律烈,你別跟那個皇子對著幹了……”
耶律烈冷哼:“昨日還叫著父汗,今兒就改口了。”
烏都不理他,認真咬字往下說:“我感覺,那是個好皇子……咱們跟他好好講道理。”
耶律烈嗤笑一聲:“你感覺?你懂個屁。”
他身上有傷,唇角崩裂,脖上的勒痕青黑,全身的衣裳都黏在身上,板結成塊,一副失血過多命不久矣的樣子。
烏都定定看了他一會,怎麼也沒法把目光從那些傷口上扯下來。
他識得道理,這兩天,盛朝幾個小兵總是旁敲側擊地給他講一點葛將軍的事——葛家祖輩是什麼樣的忠義耿直,葛將軍因何從軍,葛將軍有多孝順爹娘,與夫人有多恩愛……
在他出生之後,葛將軍擺了幾天的酒,請了幾天的流水席,全城百姓聚起的零碎布頭裝了好幾筐,全都給他做了百家衣,納百家福……
可他穿來得不巧,他沒見過那個“葛將軍”。
他穿來時是個雨夜,大雨瓢潑,他凍僵在一個積水潭裡,不過是成人兩步就能跨過去的淺坑,差點要了他的命。這個弱小的軀殼太無力了,藕節似的胳膊腿全使不上力,他痙攣發抖,爬都爬不起來,差點續不上下一口氣。
這個害了葛將軍的遼汗,半身酒氣,半身羊膻味,抓起他來看了看。
瞧他還有一口氣,給他灌了一口酒,焐在懷裡暖回來了。
烏都燒得迷迷糊糊時,聽到男人一句:“這小東西一來,天就下雨,保不準是有什麼神靈庇佑,死了可惜——找個姆媽,給口奶養著罷。”
他就靠這麼一口奶,嘗到了這個世界頭一口溫熱甜蜜的滋味。
這些遼兵殺人如麻,耶律烈更是,他殺人甚至不眨眼,連自己的兵也砍,軍法、軍紀全由他說了算。
可他也沒有多壞。草原上處處都在殺人,男人女人、老人小孩都揣著刀,有時搶糧,有時被搶,無人領的屍骸扔到草坡上,被禿鷲與野狗啄食。
而這個邊城也沒有好到哪裡去,寡婦街上每天都有強|暴的事,要不到飯的小乞丐縮在牆角取暖,一場感冒,就見不到明天的太陽了。
這是人命至賤、死與生都不值得多看一眼的草原。
他接到了賀曉的摩爾斯密碼,死死抓著那句“I am HX,in JingCheng”,護在胸口,好叫自己心口的血不要涼。
可京城,是一縷還沒摸著的煙。
除此之外,整個世界、整個中原,都是隔著霧的,眼前這個壞人的懷抱是唯一具象的東西。
烏都又在馬廄邊坐了一會兒,起身走了,不多時,又擦著牆縫鬼鬼祟祟回去,往馬廄里塞了兩包幹糧進去。
他個頭小,行蹤也敏捷,以為沒人看見——卻不知整個籬笆牆內外,人人都能看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