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443頁
望不著頭的大軍阻隔了視線,她只看著一片軍旗,紅的黃的黑的,繡著龍、繡著四神獸與各種異獸的,獵獵鼓風。
那條路一望無際,風呼嘯過松林,聲如波濤。
再遠以後,鼓聲、號角聲全聽不著了。
唐荼荼忽然覺得有點懊惱,沒多叮囑幾句。
那是戰場啊,戰馬會失蹄,火炮會炸膛,一個回回炮能投下百斤巨石,炸得人仰車翻,後頭的神醫救不迭,命就留那兒了……
——呸呸呸,唐荼荼你個烏鴉嘴。
唐荼荼在自己嘴上打了三下,珠珠看傻子似的看著她。
“姐,快上車呀!咱們要走啦!”
唐荼荼應了聲,坐上車,捧著手爐不放了。
華瓊送的四輪馬車很寬敞,足夠荼荼、珠珠,連上幾個丫鬟全坐上去。
唐老爺意氣風發,剛看完大軍,滿心豪情壯志,跟家丁要了匹馬,踩著上馬石上去了,身姿倒也灑脫。
“走嘍!隨老爺我赴任去!”
……
晏少昰把望遠鏡罩在眼上,跟著說明書,動作生疏地旋轉對焦輪。
視野跳躍幾下,立即從模糊轉為清晰。
二里地之外的外城牆一躍到了眼前,箭樓上站哨的兵偷懶,塌著腰沒站直,正紅的旌旗被大風颳得亂舞,扑打在那哨兵身上,甚至能看清哨兵甲冑的顏色,看清旌旗被風吹皺的褶子。
晏少昰驚得一個後仰,後背撞在馬車壁上。
此等奇物!叫什麼來著,望遠鏡!
這名兒毫不響亮,哪裡配得上此等奇物!該叫千里眼才對。
晏少昰拿在手中翻來覆去地看,想拆開木筒看看裡頭構造,這一細瞧,他眸光一縮。
木筒側面有字,是刀尖刻上去的兩個字,橫平豎直。
——平安。
是倉促刻的,沒有筆體,橫短了,豎長了,可還是好看得不得了。
他摩挲著幾條刻痕,心裡那棵細弱的芽輕悄悄破土,探出頭,放肆地汲取養分,催芽拔節,一節一節撞著胸腔,要從他心口衝出來。
晏少昰推開車窗,朝身後望去。
軍隊動身快,唐府那一行人遠得快要看不清了。
他喝道:“廿一!你下馬。”
廿一不明所以地讓了馬,看著殿下飛身上馬,狠狠一揚鞭,朝著城門的方向衝去了。
耳邊風聲驟起,在他心上豁開一道口子,把少年人建功立業的野心,還有一團愚魯遲鈍的情意,一股腦地鑿進他心裡去。
寒風如刀割臉,和著霹靂的馬蹄聲,湧起無邊的暢快來。
身後的影衛嗷嗚喊著:“殿下幹嘛去?都拔營了怎麼還走回頭路啊?回頭路不吉利!”
沒聽著主子應聲,幾名影衛紛紛駕馬追了上去,揚起一大片煙塵黃土。
一片馬蹄聲朝著這邊飛踏而來,唐荼荼有所感地掀起帘子。
只見北方一騎絕塵,一路劈開重重兵甲,千里走單騎一般朝著她衝來。
到了近前,他驀地提韁勒馬,在唐家全家人驚愕的目光中,打馬貼近了她的車窗,俯頭低聲問。
“你死前,年齡幾許?”
唐荼荼啞巴了,腦袋裡無數念頭瘋狂亂轉。
珠珠:“讓我聽聽!姐!唔唔……”
小丫頭一個勁兒地往她這邊擠,唐荼荼怕珠珠聽著一字半字,拼命摁著珠珠的臉往遠離她的方向推。
晏少昰低笑一聲,笑聲從喉中溢出,喉結連滾,換個說法又問了一遍。
“你上輩子死前,活了多大?”
唐荼荼心噗通噗通跳起來。
晏少昰:“回話。”
他離得太近了,幾乎是頭抵著頭的耳語。那是鐵甲的味道。
唐府眾人見鬼似的瞪直眼,啥也聽不著,只看見二殿下和自家二小姐“耳鬢廝磨”,唐老爺的眼珠子快從眼眶掉出來了。
唐荼荼嗓子發乾,喉頭髮癢,指尖戰慄,整根脊梁骨都彆扭地這節往左,那節往右。
她坐也不是,傾身湊過去也不是,後仰也不是,手全不知道往哪兒放。
結結巴巴回:“二、二十六。”
她眼睛眨都不敢眨。
晏少昰“哈”了聲,像是有點失望,又像認了命。
他抓著馬鞭直起身,重新笑得光華綻綻,身上鎧甲似披了天光。
“知道了。到了天津好好念書,等我凱旋——珍重。”
餘音很輕地打了個旋,撞入耳中,唐荼荼還沒穩住心跳,二殿下狠狠鞭馬,追著大軍去了。
她摁著鼓譟的胸口,順了順呼吸,也沒把心臟一拍快過一拍的跳動摁下去。
“姐!姐!”珠珠叫喚著,驚奇中透著歡喜,歡喜中帶著八卦,眼睛快要瞪出來了。
“是不是他?!我見過他!那晚上就是他!我記得這個臉……唔唔!”
八個家丁驚悚地互相望著,騎著馬的唐老爺抖抖索索坐不住了,唐夫人那輛車車窗前擠了好幾個嬤嬤的腦袋。
車夫叫喚著:“快往那邊坐坐,車要翻了!”
各種混亂。
唐荼荼忽然懶得顧忌那些繁文縟節,半個身子躍出車窗,朝著遠去的一人一馬揮了揮手,喊聲裹進風裡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