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再想,這孩子全局觀差,不懂馭下管理之術,適應能力也一般……從去年冬至她那一場蹊蹺的大病開始,一年有餘,這孩子至今沒學會說雅言,通通是大白話。
院裡的哪吒已經第三遍拔龍筋了,還是鬧嚷嚷的,病人散不去。
鑼鼓、板胡、小梆笛響著鬧著,勾扯著華瓊腦子裡的思緒沉甸甸地往下墜,說話幾乎成了逐字雕琢,怕哪一字說不好,這份變樣的母女情就徹底危了。
“今年天冷,運河化凍想是比往年晚,我在你這兒多呆幾日罷。”
唐荼荼驚喜扭頭:“那敢情好……我有個朋友,他想開一個鹽水廠,但沒想好怎麼開,可得請教您呢。”
勝州,十二連城。
“最近鎮上的北地面孔越多了,查不著來由,口音亂七八糟的。興許是北邊的小族,捱不住打仗了,偷偷渡過了大河,往這邊討口飯吃。”
“興許?”耶律烈擦刀的手一頓。
正回話的將官一窺見他這點細微的變化,立馬窒住了呼吸,梗緊了脖子,生怕大刀不由分說地落自己脖子上。只聽汗王道了句:“再去探,探清楚。”
小將官嘴唇哆嗦著出去了。
近來大汗帶著他們練摔角,遼兵悶出鳥了,私底下開設賭局,贏了彩頭的拿大把銀子請弟兄喝花酒。鎮上沒有正經青樓,多數是番邦女子和寡婦的私娼,這群小將官出手闊綽,很招花娘惦記,連著幾天不見人,竟派了小奴來請,鬼鬼祟祟摸到了遼兵西頭的營防來。
耶律烈暴怒,提刀砍了十來個兵的腦袋,當著大軍的面砍的。
契丹的皇室各個殺人如麻,親自行刑的怕是找不出幾個。
擦乾淨刀,耶律烈瞧自己一身血點,到底有些不安分,怕烏都聞見味兒吐他一身,索性跳河裡遊了個來回,破天荒地在冬日洗了個澡。
看了看天色。
“烏都去了哪?”
左右的近衛防著他這一問,老早準備好了話:“烏都跟著二王子在鎮上玩呢,派了幾十個兵隨同,出不了事。”
耶律烈狂獅似的甩了甩頭,滿頭濕髮結成綹,頗有漢書中“遼人其貌甚偉”的豪放之態,“去看看。”
這是正月的最後一天,十二連城當地稱這日為“送窮”節。出了這天,就算是徹底過完了年,百姓就要回到忙碌的生活中去了。
天下各地的送窮節不是一天,越是富裕地方出年越早,破五初六就早早掃土送窮,燃鞭開張賺錢了。窮地方一年到頭就盼個春節,正月的慶典也就格外長。
送窮這天要拾掇些破衣爛褲,往街上扔,叫買不起衣裳的窮神聊以蔽體,趕緊去別處吧。
烏都入鄉隨俗,摘下自己頭頂的鹿皮小帽往街上的舊衣堆里扔,帽子剛落地,他又顛顛跑上前撿回來了,重新扣回腦袋上,走了個送窮的過場。
隨行的遼兵差點掬一把淚:瞧小王子這摳搜勁兒,真是沒過過好日子的娃娃。
滿街鑼聲炸耳。
“鏘鏘,起鏘鏘,鏘鏘鏘,起鏘鏘……”
大街上有抬閣遊街隊,是當地戲班子的拿手好戲了——每個戲子高高站在一塊四方鐵板上,板底有鐵桿撐著,全靠底下一兩個壯漢手舉著這根杆。抬閣人行走間,頭頂的戲子能擺袖跳舞,還能跟左右的戲子演戲打鬧,凌空翻跟頭的都不少見。
看得周圍百姓驚叫連連。
“好!再翻一個!”
烏都一副鄉巴佬進城的樣子,在人堆里鑽來鑽去,直追著最漂亮的三層高鼎跑,鼎尖僅僅巴掌大,上頭站著的仙女娘娘舞姿翩翩,渾然是掌中舞的再現。
他從沒見過這樣的熱鬧。
別說是這樣千人規模的大遊行了,烏都連扭秧歌都見得很少。後世所有勞民傷財的娛樂活動全取消了,所有不能為社會創造GDP的娛樂通通都成了玩物喪志的東西。僅剩的那些非遺項目,也僅僅留兩到三脈傳人,好叫文化別斷了根。
踩高蹺的、扮八仙的、劃旱船的……滿街花樣直叫人眼花繚亂。
劃旱船是戲子身上背一隻雙槓小花船,腳下扭著秧歌步,帶著船左搖右擺,像真的在河裡划船一樣晃蕩著,嬉笑怒罵,全憑戲子高興。
扭得最逗趣的是個缺了牙的老大爺,頭髮都白了,扮的是個丑花臉,一路跟路兩旁的百姓握手,往大人小孩手裡塞糖。
“吉祥如意!”
“接糖接福!”
烏都眼睛直發光,蹦著跳著高高舉起手:“我我我!”
耶律兀欲斜眼罵了聲沒出息,自己也沒出息地伸出了手。
划船老漢喝醉了一般,腳下一個踉蹌,連人帶船撞開了遼兵的防線,滿衣兜的糖嘩啦啦往外掉,惹得周圍百姓歡笑連連,都伸長了手抓糖。
人潮擁擠,山魯拙下意識地把烏都往後帶了帶。
突地,那老漢眸光一閃,一瞬間露出不符合自己年紀的狡黠來,把幾粒糖塞進了山魯拙的手。
“……!”山魯拙目光陡然大亮,沒敢作聲,不動聲色地握緊了拳。
這一撞,把二王子撞了個趔趄,差點提拳揍人,被自己的伴當摁住了。遼兵凶神惡煞地叱罵:“滾開!走穩點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