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唐荼荼再不想與他爭口舌了,抹了把眼睛就走。
“站住。”
唐荼荼不理會。
晏少昰厲聲:“站住!”
他領了十萬兵、殺了八萬敵,在沙場上淬鍊出來的鐵血酷厲,任哪個副帥聽了都得腿軟跪下,方圓十幾丈站哨的影衛全焦心地閉了氣,大氣不敢喘一下。
唐荼荼沒出息地打了個抖,抬不動腳了。
晏少昰緩了緩語氣:“過來,站我面前。”
唐荼荼挺著脖子走回去,看他冷冰冰的一張臉,越難受得眼睛發酸。
叄鷹提著心吊著膽,顫巍巍回頭去看。
看見殿下以摺扇在姑娘腦門上狠狠敲了一下,好一聲清脆的腦瓜崩。
他這扇骨是玳瑁的,瓷瓷實實二十四根龜甲棍,敲得唐荼荼腦子一懵,從天靈蓋疼到鼻子根,眼淚嘩啦一下開了閘。
晏少昰聲色俱厲:“還有臉哭?胡攪蠻纏,出口無狀,讀的書都叫狗吃了!”
訓完,以腳尖挑了個蒲團到她面前,又沉甸甸一聲:“坐下。”
唐荼荼捂著腦殼、流著眼淚坐下,腦門疼尚能忍,不能忍的是委屈,委屈得想就地刨個坑,她哭得氣兒都喘不勻。
“你仔細聽我道理。先說疍民內情——”看她捂著眼睛抽抽噎噎,頭快埋到膝蓋上了,晏少昰又訓了句:“坐直,仔細聽!”
唐荼荼紅著眼圈吼回去:“我聽著呢!”
“疍民,賤籍里的至賤,你眼裡那些衣不蔽體、可憐得食不果腹的疍民,往上倒二百年,祖輩皆是流配到海邊充軍的惡囚,浮生江海,才得以續了生息。”
“到我晏家先祖創王朝,天津才作為龍興之地,從流配地里劃了出去。可積惡餘殃,奸邪人家生不下什麼好種,十戶疍民,五戶奸宄,多年來盜採私鹽、殘殺鹽官,勾結海寇謀害出海的商旅。”
“從遼東、渤海、山東,一直到福廣,飄在海上的疍民有幾十萬之眾,一半附居海島,窮困潦倒;一半做著穢行勾當,不是扒竊商船,就是走海路向東海番國販鹽,遇官軍則詭稱捕魚,遇海匪則同為寇盜。”
“自我太爺爺頒下相糾令,幾十年間,渤海里的海匪翻了一倍不止。疍家人想上岸,想落籍,除了想法子賺錢置地蓋屋,還有一條最簡單的路,就是揭發檢舉誰家販私鹽,誰家與海匪有勾連——這就是相糾令。”
“可他們家家包庇,歃血為盟,口風緊成一串,嚴刑酷法之下,海寇反倒越來越多,只因殺人越貨痛快,賺的銀子多——叫他們是窮氓流痞,一字沒冤枉。”
唐荼荼眼淚剎住了。
晏少昰接著道:“從惡成眾,律法愈嚴苛。我父登基第三年派兵剿海匪時,曾想過要不要誅盡沿海的疍家船,以絕後患,到底是沒忍下心,才造就這綿綿不絕的民禍。”
“這些事,你該問另一人,與江凜共生的那蕭小兄弟最熟悉不過——呵,他生父當了十幾年的海匪頭子。”
唐荼荼眼睛澀得厲害,她知道殿下說話坦坦蕩蕩,話里例證詳實。
可叢家姑娘的臉、她們家幾個孩子的臉,還有那些衣不蔽體的疍民,他們的苦也那麼真切。
她攥著手指想來想去,歸咎於“一半一半”。
二百年前的死囚犯,餘殃不及後人,就算惡人一身壞血,也不會代代生下壞種。
貧窮、無知、上岸落戶的難,逼得這群疍民一年又一年的荒島求生,才叫惡的基因二百年不絕。
沒有財路,沒有教育,沒有文化,是非善惡歪倚著長成宗族大樹。出海的漁民死了就是死了,沒有撫恤,妻女失了養,十三嫁人,生女作妓。
老一輩在作惡里咽下氣,年輕一輩繼續茫茫然地討生活,直到哪一天撐不住了,換了“更輕易的活法”。
盜採鹽礦是死,販賣私鹽是死,做海匪被逮住了更是死,卻總比窮死餓死來得慢。家家包庇,村村結盟,以致疍民里一半是奸宄。
而剩下的一半、十戶里剩下的五戶,都在庸庸碌碌地活,頂著個“疍民”的身份,就夠他們一輩子受白眼挨巴掌了。
第294章
“想明白了?”晏少昰涼涼一聲。
唐荼荼癟著臉,沒吭氣。
她也不想這麼沒出息,也知道痛痛快快認個錯,這事兒就翻篇了——可認錯的話說不出口。
她比誰都清楚自己說那話時用了幾分份量,也知道自己講出來的話里有多大的鬱憤,多大的脾氣。
她喊著“二哥二哥”,心裡卻從沒有一天真的敢把他當成哥。
這位是膏粱錦繡里養出來的君子,是血脈尊貴的皇嗣,是站在王朝最頂端的食利者。天底下搜刮民脂民膏的官,是他家的打手,貢魚船上趾高氣昂的太監,也不過是他家的家僕。
王侯將相站得有多高呢?匯聚了天下人窮盡想像也想不出的一切“富”。
有些時候,唐荼荼看見他鞋幫上的金繡線、看見他衣裳上的每一顆扣,甚至是書房裡頭一根筆、一張桌子一條小凳,都不大敢細看。
細看了,會忍不住琢磨物件的來歷,去想這是哪座山上活了千年百年的花梨木,花園裡哪一塊長得好看的石頭,又是哪省應奉局供上來的花石綱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