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徐先生不再聽了,舉步出了籬笆牆,語氣淡淡:“初生牛犢,無知無畏。”
“今日,土匠學了她這套營造法式,明日,天下各地都會有豪商偷偷打鋼鑄鐵,偽造巨室大廈,民間處處是廣宇高樓——長此以往,皇家威嚴何在?”
他們才走出不遠,身後的籬笆牆裡,不知誰說了什麼趣話,轟然激起一片笑聲。
唐荼荼朗聲道:“對,三個臭皮匠賽過諸葛亮嘛!自古以來,技術的革新都來自於民間,再牛的技術也不是完美的,不斷精進,才能揚長補短。大家多學一點算一點,學無止境,學得越多思路越開闊嘛。”
那孩子的聲音清亮,跟徐詹事的話遙相呼應。不知怎麼,律尺先生的心掙扯著蹦了一蹦,猶豫了一息工夫,才拱手俯身。
“大人說的是,我這就交待下去,讓將作監的小吏替下這些土匠。”
一忙起來就不知日子了,二百匠人不夠用,又從鎮上雇了二百民工,齊齊忙活。
漫天的數據湧進來。施工效率、第二批鋼筋的質量問題、溝道的回填土體積、大柱與磚牆的馬牙槎、實際造價和預算的偏差……
唐荼荼通通要算。
她每天披星戴月回家,眼睛一閉一睜,就又到上工的時間了。
時間總是不夠用,唐荼荼只好把清早的晨練取消了,午後的閱讀時間也沒了,晚上復盤的習慣倒還保留著,只是復盤沒復完,竟趴在桌上睡著了,一覺睡到後半夜,醒時兩條膀子全麻了。
卯時,東邊且露了一條金邊,整片天還沉在黑藍色的夜裡,唐荼荼便要出發了。
府里靜靜悄悄的,只有爹爹起得比她早,袍服官帽整齊上身。
他堂堂一老爺,毫無一家之主的氣派,既捨不得夫人早早起來給他忙活更衣盥洗;又不好意思麻煩小廚房開灶,每天一個人悄默聲起床,去前衙吃大鍋飯。
唯一的愛好,是上值前抽出點工夫,侍弄侍弄花草。
——唐夫人養了兩盆牡丹,唐老爺養了好幾坪的草。
唐荼荼忍俊不禁:“爹,這草不澆水也死不了的。”
唐老爺不以為然:“好幾天沒下雨,萬一枯死了呢。”
他一個典型的儒大夫,心中認定萬物有靈,看山不是山,能看到仙人住在斗拱瓊台,看水也不只是水,能想到逝者如斯不舍晝夜。看這滿園的草也不是草,而是一個個小生靈。
趙夫人被關進縣牢以後,院裡的花壇沒人拾掇,已經雜草叢生了。上個月僕役剜了一片野草,唐老爺駐足嘆了三聲。
後來沒人敢剜了,只敢拿剪子削平,成了一片毛絨絨的草毯。
父女倆也顧不上說幾句話,一句“荼荼起這麼早啊”,一句“爹你注意身體別太累啊”,匆匆對了兩輪話,各自出門了。
穀雨過後,很快立了夏。
牆殼成型,幾十張皮料縫成結實的粗筒,似一個漏斗插入殼模深處。工人站在高處,緩慢投入混凝土砂漿,任其自然坍落,再一層層壓實。
幾十根鋼筋混凝土立柱在一日內飛快凝固,便可以拆去外頭的板材了。
六米八米高的板材一倒,容易砸著人,這活兒全交給了影衛,所有匠人站在遠處伸長脖子張望,擎等著看看這巨柱是什麼驚人模樣。
“咚!咚!咚!”
唐荼荼眼睛一錯不錯盯著。被拆下的板材轟然倒地,揚起大片的白灰,裡頭幾十根水泥柱終於露了真容。
是勻稱的青石灰色,表面平整,根底沉實,將鋼筋牢牢包裹在裡頭,不見一個蜂窩孔。中心最高的頂柱八米高,粗到兩個壯漢大張手臂才能環抱住,堅不可摧、頂天立地地矗在那兒。
像一個鋼鐵怪物,縱然因為占地太廣,這怪物身寬個矮,其氣勢雄健也不輸給任何百尺高的佛塔與高樓。
“好啊!好啊!竟然成了!”
“唐大匠,是不是明兒就能起頂了?!”
匠人們狂歡嘯叫。知驥樓那些文士與律尺先生一起仰首望著,眼裡爆出狂熱的光。
半月前一句妄語,道這丫頭“初生牛犢無知無畏”的徐先生,此刻啞得幾乎失聲,喃喃了四字。
“神明造物……”
第273章
在場匠人歡呼雀躍之際,徐詹事嗓音里抑著點什麼,似不經意問。
“唐姑娘,這一層占地如此之廣,我聽你所言,這工場建好後頂如磐石,牆如堅壁,要是往上頭加蓋二層、三層、四層五層,能不能行?”
他問這話時情緒不留痕,唐荼荼也沒細想,立刻答:“可以呀,混凝土承重很好,只是蓋得越高,從高處填料越困難,費時費力又費工,工業廠房沒必要蓋那麼高,太高了反而累贅。”
沒必要……
徐詹事咂著這三字,與周圍幾個文士對視,眼裡的狂喜全落在了實處。
——沒必要,不是不能蓋;施工雖難,卻可以一試。
一個能完全拋開木材與磚瓦材料的巨室,意味著什麼,沒人比他們這些太子幕僚更清楚。
唐時,則天女帝力排眾議,修築了明堂,成就了盛唐的一大傳奇。無數史載那座通天塔高二十九丈(98米),完全是石料與木材造的,中心一根通天柱從地底直通向塔頂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