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歇了個午覺之後,唐荼荼穿了身利落的直裾,抻平下擺,又自己盤了頭髮。
這是華瓊的衣裳,偏男式的,只在胸臀位置寬鬆地放開。華瓊穿衣的風格特別合她心意,裾擺是修過的,只到膝蓋,不會拖沓著影響走路。
她隨傅九兩坐馬車出了門,華燈初上時,到了圃田澤,爬上了當初坐過的那條畫舫。
船從北面的上游下水,順著水勢,悠悠飄進了河道里。
船上的琴師沒換人,還是那個姐姐,卻已經記不得唐荼荼了。那女子福了一禮,施施然坐下,沒人點曲,自己信手撥了一曲小調。
唐荼荼站在窗邊望著夜色。
不論春秋冬夏,河上都是清凌凌的一片月光,再粗俗的人來了這地方,也要駐足在河邊賞賞風景,生出一肚子詩情畫韻來。
傅九兩端著一套玉首飾細看,他對光而立,目光深邃到泛起幽藍,瞧著情意綿綿的,雙手溫柔地仿佛在撫摸情人。
那是四塊玉疙瘩,也沒多大,四塊剛能擺滿一個手心。
唐荼荼只打量了一眼,便招出了傅九兩的解說興致,含笑與她說:“不認得吧?這是玉具劍,是鑲嵌在劍首、劍柄與劍鞘上的玉飾。”
唐荼荼:“噢。”
傅九兩瞧她一眼,溫聲補了一句:“玉石經不住力,玉具劍只別在腰間做裝飾用。這樣的水頭與紋飾,是一等公卿、甚至皇子、太子的儀飾。”
唐荼荼:“喔?!”
她倒吸一口氣,瞅了瞅這一船的珠玉,悄聲問:“九兩哥,你這生意都是哪兒接來的?”
上回來船上的時候,華瓊告訴她買家和賣家只做一道生意,當面錢貨兩清,下了船,誰也不認識誰,往後幾年裡,也不會再接這人的貨了。
也就是說,每一次的主顧都是新聯繫到的。
“唔,都是苦命人。”傅九兩並不欲與她說。
耐不住唐荼荼追問:“什麼苦命人?”
傅九兩瞧瞧她,一副打破砂鍋問到底的樣子,華瓊又像是有意培養她。於是嘆口氣,交了一分底。
“那可多了。宮裡手頭拮据的老娘娘們,南海子的老尚宮、老太監,臨出宮的宮女想攢錢嫁人的,還有祖上做大官、又被後輩們敗光家業的落魄世家……門路多得很。”
“這些人手頭都存著些御用監、銀作局的物件,都是曾經宮裡頭賞下來的,御賜之物本該供在家裡,只是年代久了,也沒人查——什麼時候日子過不下去了,就拿出宮來變賣。”
“不說別的,只說宮裡頭流出來的御物,每年就不下千件,全流入了民間,供有錢人拿去收藏。”
……錢多燒的。
唐荼荼尖刻地想,收藏古玩、古字畫、大家作品,還能算是閒情逸緻。
可鋌而走險、專門尋著門路去買皇家用過的東西,冒著判罪殺頭的風險,也要買皇上王爺用過的物件,沾了“皇”字的夜壺都香,真是吃飽了撐的。
這門生意,華瓊和他做了好幾年,唐荼荼並不好作評價。
細一想,買賣,買賣,雙方都有需求才叫買賣,宮裡頭那些老娘娘、老尚宮,靠變賣東西才能活,一定是山窮水盡了,要是沒人鋌而走險收這些御賜之物,她們怕是要活不下去了。
怕客人隨時會來,唐荼荼鑽進船後廂,藏在繡簾後邊,漫無邊際地琢磨道理。
可惜今夜時運不濟,倒賣宮廷御物的客人還沒來,他兩人先把衙差給等來了。
只聽岸上傳來一片嘈亂的腳步聲,幾十名衙差提著火把包圍了這片河,揚聲喝道。
“船里的人出來!接到百姓報案,圃田澤里窩藏著狐妖教餘孽——都出來接受搜檢!”
唐荼荼鑽出後廂,推開一條窗縫瞧了瞧,瞪大了眼睛。
一瞧衛兵衣裳,她就清楚了,那不是什麼雜兵,是城東兵馬司的兵士。這些時緝拿四散而逃的狐妖教餘孽,竟查到圃田澤來了。
她倏地轉頭看向傅九兩,以為他會有什麼應變的辦法,卻對上了九兩哥比她還驚悚的臉。
這平時就不怎麼扛得起事兒的大兄弟,哆嗦著唇,擠出兩字:“快跑……”
唐荼荼一巴掌呼自己腦門上,腦袋裡冒出一句再應景不過的俗語。
常在河邊走,哪能不濕鞋——這回要命了!
宮廷御物交易不能見光,為避人耳目,傅九兩的畫舫一向停在圃田澤上游,周圍的花船很少。
別的船都是正兒八經的花船,彈彈琴唱唱曲兒,摟摟小腰睡睡覺。招妓在時下不違律不犯法,那些花娘埋怨著,卻全在官差的喝聲中,靠岸去接受檢查了。
真違法亂紀的,就傅九兩一個。
他一船上存了十幾樣沒來得及銷贓的寶貝,全打著“御”字章,都是最近收的,還沒來得及倒手,不敢放家裡,怕老爹稀里糊塗拿出去顯擺。
傅九兩急出了一頭汗。
百姓報案,說此處窩藏妖教教眾,兵馬司該先往兩岸的青樓中查,不該悄默聲地查到河上來。
他今兒出門時也沒聽著風聲,官差臨時起意,不可能查得這麼准,入圃田澤後直奔他這裡。這條河邊寶馬香車無數,青樓畫舫更是無數,怎麼就徑直來這裡了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