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那丫頭如一棵韌草,有風沒風一個樣,有他沒他也一個樣,紮根就能活,見光就能長。
等她去了天津,看到和京城不一樣的鮮活,沒準一扭頭就把他忘腦後了。
嗐,摸透她了。
晏少昰把樁樁件件的事在心裡過了一遍,沒什麼值得牽掛的了。
他向前一步,這回沒再因為右手邊皇兄那輕輕一扯牽絆住,聲音鏗鏘,擲地有聲。
“父皇,兒臣請戰!”
太子低低喝了聲:“長縝。”
晏少昰走到御案前,跟江凜、袁老先生推演過的邊防圖全在他腦子裡,他沿著北境幾大戍兵重鎮,一座關一座關挨著詳說。
這些年習得的排兵布陣、兵法謀略,叫他講起來遊刃有餘,眉眼間隱隱有了運籌帷幄的氣勢。
還有從江凜那兒學得兩分的軍事建模推演,直聽得九卿和文帝面色凝重。沙盤上沒一根指頭長的瓷模件、軍旗,仿佛千軍萬馬在眼前拼殺。
晏少昰把他們的神情看在眼裡,“蒙古此次起兵,不是小打小鬧,而是意圖從赤城掀開一道口子,侵吞整個燕雲之地。”
“兒臣熟知戰局,當為父皇分憂。”
……
等九卿吵吵過一輪,文帝終於力排眾議,把這回的主將調換成了他,又增補了幾員領過兵的將軍做軍司。
“皇上叫老臣白高興一場吶。”忠勇公孫知堅苦笑連連。
他自打卸甲,十來年沒領過大軍了,前幾天立了他為主將,忠勇公還摩拳擦掌,提刀在校場殺了三輪,慷慨激昂地作了幾首邊塞詞。
這還沒兩天呢,主將又給他降成監軍了,幾個軍司也都大有來頭。皇上這是要他們幾個老將互相牽制,好好輔佐二殿下。
“老臣叩謝皇恩!”忠勇公無可奈何地領了旨。
晏少昰等司禮監起旨蓋了印,拿了聖旨就要走。
殿前監邁著小步匆忙追上來:“二殿下留步!皇上還有話要囑咐呢。”
晏少昰折道去了養心殿。
父皇常年如一日在養心殿起居,殿小人多,金吾衛一圈一圈地守著,伺候的也多,從環廊到正廳密密麻麻全是人,晏少昰每回來總覺得地方窄促。
他進門前理了理襟領,一臉肅容進去了。
道己公公瞧在眼裡,搖了搖頭:天家的父子啊,還不如他這老太監跟皇上親近。
“長縝來了啊,站著做什麼?過來坐。”
文帝歪倚在塌上,姿勢鬆散,他人前總是緊緊扣到脖子底下的滾鑲立領大敞著,一排扣全解開了,顯出老態來。
晏少昰隔著炕桌坐下,沉默地看著小太監跪在腳踏上,給父皇撫著胸口順氣。
文帝搖搖頭:“老毛病犯了,不妨事。”
他有咳疾,倒不是肺上的毛病,而是咽喉失養而致的喉痹,一到春秋換季之時就容易咳起來,一咳起來半刻鐘止不住。
好半天,這陣咳才過去。
他一聲不吭,文帝反倒不知道跟他說什麼,細細打量著兒子的眉眼輪廓,半晌,搖頭笑起來。
“父皇知道你有將才,男兒生當佩吳鉤,有如此血性,這很好。”
“我把你立為主將,是怕孫知堅那老東西仗著年紀處處壓你,出去一趟,叫你做了他的陪襯,學不著東西——但長縝你記得,領兵打仗,切不可驕傲自大,凡事多聽聽忠勇公和幾位將軍的意見。”
晏少昰眉眼微溫:“孩兒省得,您別說這麼多話了。”
文帝嗓子干,又吭吭了兩聲,喝了半杯清肺茶,起身背著手走向北牆。
那是袁家這一輩人畫出來的最得意的輿圖,足足占了一面牆,將盛朝北起張家口、南至瓊州、西抵烏斯藏、東到遼東,八十萬萬畝的疆域全攏入圖中。
“咱們大盛,十來年沒打過外仗了。”
“父皇自小讀著孔墨,總想著治天下當以仁愛,日日盼著刀槍入庫,馬放南山。這幾年,北元和金人頻頻侵擾,我也一直睜隻眼閉隻眼,不到萬不得已,總是不想打仗的,大戰傷民啊。”
這是真話。
晏少昰依稀還記得皇爺爺的樣子,老人家走前纏綿病榻,照樣聲如洪鐘,把辦事不利的大臣罵個狗血噴頭,再年輕兩歲時還能提刀上馬,一輩子不知道什麼是怕。
那時的臣工全是七竅玲瓏心,除了都察院的御史們不怕死,別的大臣上奏都得提前打聽皇爺爺今兒心情好不好。
而父皇,建元年號選了個“文和”,人也就一年又一年地溫文慈和下來了。
底下怕他的人摸透了他的脾氣,年輕時的餘威便越來越薄,就像這咳不出的痰、吭吭多少聲也清不乾淨的喉嚨一樣,讓朝臣都慢慢瞧出他的疲倦了。
他老了。
晏少昰替了小太監的活兒,抬手給文帝撫起了背。
“你和你哥,你們兄弟二人,很好。”文帝以唏噓起了個頭,回身瞧他,目光漸漸收緊。
“紫禁城裡難有兄弟情,你們一奶同胞的親兄弟,是要扶持著走一輩子的,別叫權勢迷了心,誤了這份兄弟情。軍權在握,與做兒、做臣的滋味都不同,別因為這事兒跟你哥離了心——長縝你明白麼?”
晏少昰霍然抬頭,給文帝撫著背的那隻手死死僵住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