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昨夜大火封牆,許多精射手都被截留在山裡了,雖說聽著了號角聲引路,可沒幾支隊伍敢天黑後在林中亂走,各尋了地方紮營一夜,到天亮後才下山來。
受了傷又捱了雨,光唐荼荼這一路走過去,就碰見了好幾個高熱病人,全燒得臉色通紅,坐在車上闔著眼睛假寐。
林中的傷員不停往外送,不知是受了唐荼荼啟發,還有另有太醫吩咐過了,救出來的傷員全躺在板車上,衛兵們拉著車,健步如飛地跑在大路上。
騎射從來少不了磕磕碰碰,可這回的傷員尤其多。校場上臨時把一間公署院辟出來當救護所了,大紅色兒旌旗上寫了個“急”字,掛在牆上,雨棚子下還立了一塊告示欄。
唐荼荼走近去看,告示上寫著“重傷患交於此,輕傷入內尋醫士,死者送入盡間殯房,留下名碟”。
寫著“急”字的這間,應該是類似於急救室的地方。
“讓開讓開——!”
後頭有衛兵叫嚷著,拉著一輛板車衝過來,剛下過雨的地面濕滑,那拉車的衛兵避讓不及,差點撞唐荼荼身上。
唐荼荼忙貼住牆,給人家讓道。
她躲得及時,卻仍是被旁邊指揮的校尉吼了一聲:“閒雜人在這兒幹什麼!哪家小姐這麼不懂事!”
“是我莽撞了。”
唐荼荼道了聲錯,立刻帶著芳草走,不敢再擋人家的路。她兜了半圈,避開這間急救房,從東頭僻靜的那條路又進了這個院兒。
公署院面闊九間,“盡間”是最邊上兩間房的意思,西頭盡間取作急救房,東頭這間臨時辟了個冰屋出來,存放屍體。
後頭又有推車轆轆行來,上頭躺了個死人,一塊麻布蓋住頭臉,只露出了被畜牲咬爛的手腳,薄薄的皮質臂甲上全是動物齒痕。
那衛兵推開盡間的門,屋裡頭的冰氣似霧般飄出來,他抱起屍體送進去了,姿勢一變,蓋住屍體頭臉的布也掉了下來。
唐荼荼瞳孔略略一縮,別開了目光。
芳草從沒見過死人,臉色再維持不住了,牙齒抖得格格作響:“……咱們走吧,姑娘不怕麼?”
“我再看看,你去外邊等我罷。”唐荼荼心不在焉應了聲,不說怕,也不說不怕。
她戴了頂帷帽,並不怕人認出來。這一排屋舍,唐荼荼挨門走了一趟,送到這幾間屋裡的傷患都是小傷小病,也做了簡單的科室區分。
比如分了動物撕咬包紮縫合、跌打扭挫正骨理筋、腸辟下痢幾科,還有吸了太多煙塵導致呼吸不暢,需要止咳平喘的。
每間房裡坐了兩名醫士,幾個醫女藥童幫忙打著下手,全都一宿沒合眼了,撐著精神給人診治。
香爐里點了提神香,大概是薄荷、冰片、香白芷一類的東西,開竅提神醒腦的,吸一口,從鼻子清涼到肺。
不光提神香,屋裡冰鑒也放了兩隻,涼颼颼的,芳草一身的汗才滲出來就涼了。
她一扭頭,看見醫士在給一個衛兵燻烤傷口,被野獸咬出來的傷口已經夠嚇人了,醫士還舉著不知什麼草藥捲去燒,一股子燻肉味直往人鼻子裡鑽。
“姑娘……咱回吧……”
芳草要哭不哭地扯扯唐荼荼的袖子,可自家姑娘全神貫注,瞧得太認真了,沒聽著她在說什麼,芳草只好去外邊等。
醫士雖隸屬於太醫院,卻是沒有官職的編外人員,盛朝的太醫院不光是給皇上娘娘們看病的,也負責在各地各級學府開辦醫科專業,規範全國醫政和行醫用藥安全。
醫藥無小事,別說是坐堂大夫了,天下散醫、游醫,也全得入醫籍選試考核,跟科舉一樣是每三年考一次。“無證行醫”全是要入刑的,百姓抓住走街串巷的赤腳郎中去告官,告一個逮一個。
能掛在太醫院名下、領皇糧的醫士都是民間行醫經驗豐富的大夫,要麼是各位御醫嫡傳弟子。正兒八經坐在宮裡當值的“御醫”,總數超不過三十。
他們對破皮小傷的重視程度,比唐荼荼想像中高出許多。
眼前這醫士舉著炙條給傷患熏傷口,還分出神來給學生們授課,悠悠道。
“野畜一身髒污,其咬傷、口沫、還有爪子裡的污物,這些呀都是獸毒,得逼出來。”
“三九天裡受的傷,十有八九要成瘡瘍——瘡毒外泄是最好,要是內陷入里,也有得治,生膿時排膿,生瘡時剜肉,可要是瘡結口而膿不散,腐膿成毒邪入體,那就是要命的事兒嘍。”
唐荼荼聽得比他的學生還認真。古今學術說法不同,醫理卻是相通的:腐膿成毒邪,說的就是敗血症了。
她連著觀察了好幾個病人的診治方案。
除瘡毒要先去了痂,擠出膿血,再用灸條燻烤一會,熏到皮膚焦枯,再往皮膚上塗不知什麼草藥,淺淺包紮上幾圈。
要是再大的傷口需要縫合的,醫士還會讓傷患嚼服一種草藥葉子,嚼完草葉的士兵會連自己的五官表情都控制不住,不停吸溜才能不叫口水流出來,縫合傷處的痛感就低很多。
唐荼荼捏了兩片葉子掐碎,在手背上抹了抹,沒多久,手背就有了涼涼麻麻的感覺,她尋思這大概能當一種麻藥用。
來往人多,都忙不停當,也沒人攆她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