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人……
陸遠從生命的汪洋里誕生,裹著母親子宮裡的血,他曾讓母親感受到撕裂身體的痛苦,刻苦銘心的痛苦,按理來說,是不能忘記的痛。
但人的求生欲望是很強的,為了自己生存,連親生骨肉都能拋棄,更何況是陸遠聽了好幾年的混話,說習慣也好,說麻木也成,已經不痛不癢。傷疤就在這,但不是外人能輕易掀開的。
若有一天,他真與誰坦誠相見,或許也就真的孤立無援了。一旦再遭到背叛,拋棄,他會不會痛不欲生?會不會連麻木都救不了他呢?
當他是個孩子時,他只是一個勁的……一個勁的拼命想挽回什麼,想像個英雄一樣戰鬥,用拳頭,用血肉去捍衛父母的尊嚴,他想讓父母看見,他是個好孩子,勇敢的孩子。
陸遠低下頭,從喉嚨嘶吼出來痛苦,或許還帶了別的情緒,迷茫,委屈,無助。他只記得自己當時大喊:「我不是沒人要的小孩!我有爸爸媽媽!我比你的孩子懂事多了!你的小孩才要坐局子!」
他說完就跑,拼命的跑,像是撕開了靄靄的霧,穿過了厚厚的雪地,那樣寒冷,他也終將要用體溫,把這積年不化的雪用雙腳踩成腳底的泥濘,雪,也可以說別的物與人,你若不發了狠的吞噬它,早晚有一天,就會叫它吞噬了你。
心中有怪物,所以不懼前行,哪有那麼多愛與善良來支撐自己走下去?行走多年,不過源於求生欲,沒什麼必須去死的理由,可也沒有為之活著的動力,所以不快樂,也不是什麼推測不出來的難題。
人這一生,都是……自作自受。
愛之本來,原本的樣貌究竟是什麼樣子的呢?與恨歸根到底有什麼區別呢?
又究竟是先有愛,還是先有恨的呢?或者,愛與恨,是相互維持生長的。
愛需要滋養,才能生長,留在心中,恨也一樣。
若是恨一個人,必定咬牙切齒,執迷不悟,豁去今生,也要報復!這就是滋養……可若是放下,這恨,不過這一生,無數情緒里的一瓢水。
那愛呢?有一天,若愛沒了滋養,還會有愛嗎?如果有,是小愛還是大愛呢?是愛人還是愛己?是愛過去還是愛未來?或是愛現在?
現在是過去的延續,未來是現在的悔與不悔走出的路。
兜兜轉轉,是迷宮般的路。
要愛的話,不能執著,不能偏執,不能不放下,因為愛比恨傷人,恨是一生,愛是萬生。
愛是源遠流長,要比恨更難勘破。
肺部逐漸發出悲鳴,無法呼吸……陸遠躺在地上,四肢攤開,他看著天上的白雲,以為自己已經跑遠了……
跑得遠遠的了……就像他的名字,誰也追不上他了……他是自由的了,眼淚脫眶而出……
要是當只鳥多好,展翅,飛!展翅!飛!展翅!飛!!飛得高,就什麼都聽不見了。
他嚎啕,用有限的身軀,哭出了最大的音量,在別的孩子承歡父母膝下的時候,陸遠已經知道了,傷透心的滋味。
「小遠!」陸昱氣喘吁吁,一直在找他,陸昱心肝總算落地,把陸遠抱進懷裡,緊緊抱著,視若珍寶的抱到懷裡:「別哭了,小遠,別哭了………」
他緊緊摟著陸遠,像是透過陸遠抱住陸遠以外的人,超越此刻的時間,超越陸昱的懦弱。
不能宣之於口的愛,那些藏於心底,小心翼翼的,錯過的感情到如今已經有了別的名字,叫捨不得。
所以他抱得這樣緊,這樣緊,一同擁住了錯過的一切。
而陸遠只是以為自己跑得夠遠了,結果卻只跑到了後院,他為此而難過。為不自由的自己難過,為被束縛在此處的房子難過,為這裡的樹木草葉難過,為連外面的世界都沒見過,就要凋萎了的花難過。
那是花的一生,花的宿命,不是陸遠的。
「舅舅……」陸遠木然掉眼淚,他是那樣的痛,那樣的難過,嘴唇發麻:「我叫張遠……」
「不!」陸昱抱他的手倏得一緊,聲音有點啞:「從今以後,你姓陸,叫陸遠!」
陸遠……他的名字是:陸遠。
寫在病床上的病人名字叫:陸遠,左腳腳踝粉碎性骨折的人,是陸遠。
昨日還被媒體稱為青年之光的陸遠,今日就變成了,慘劇,失去腳的舞蹈演員:陸遠。
瘋了的陸遠,崩潰了的陸遠,怒捶自己的腿,嗚啊喊著的陸遠。
「遠遠。」陸昱坐在他的病床上,忍著淚水,他心如刀割,一刀一刀割去陸昱的神經,陸昱知道他不能倒下,他一旦倒下,陸遠就完了。
可是他內心忍不住的恨,忍不住的想要代陸遠受這一劫。
「……舅舅」陸遠眼神空洞,消瘦的臉頰皮包骨頭,他吶吶:「我是不是再也不能跳舞了?」
「……」陸昱嘴唇翕動,他哭出來,哽咽,幾乎出不來聲音,痛苦而又憋悶。
而陸遠只是輕輕拍了拍陸昱的手,陸遠哭不出來,只是看向窗外的嘰嘰喳喳的麻雀。
「遠遠,你永遠是舅舅最驕傲的小天鵝……」
「沒有腳的天鵝……」陸遠笑了一聲,神情麻木不仁:「還有什麼可活的?」
沉默良久,哭聲不見。
陸昱終於說:
「天鵝,是會飛的。」
第101章 逃離